《【寡妇x神父】禁果之味》 楔子 镇上新搬来了一位漂亮的寡妇,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。 “我对翡雅起了不该有的欲念,不止一次,甚至她从我手里接过零钱的时候,我按捺不住握了一下她的指尖。” 神父伊里乌斯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告解,他耐心地等待告解者接续下去。 “因为知道她独居,我便常常借口送汤给她。她总是感谢我,后来我跟她说我可以帮她修门窗,她没有拒绝,那天我摸了她的头发,她只是羞红了脸,没有说什么??” “每当我看到她灿烂如麦穗的长发,我便禁不住心跳。她不知道??她的眼睛如无辜的小鹿,她对我只需一个微笑就能让我起了污秽的想法。我耻于向您说明??但是她圣洁的模样反正让我更想狠狠羞辱她,让她背离神、让她污浊,这样我就能就能控制她了??” 告解的人还叨叨絮絮讲了一通,伊里乌斯没有心思聆听重复的话语,那诚恳的忏悔反而让他无端感到烦躁。他没有见过那名女子,但是在不少人的告解中已听闻过她的名字——佯作贞洁、借此借别人的好感占便宜,比卖淫更让人不齿。 “我以上所告的,就是我所犯的罪,我真心痛悔,恳求天主赦免。”栅栏木窗另一边的年轻男子松一口气似地结束了忏悔。 伊里乌斯把脑中的批判放下,用他一贯温和平静、令人安心的嗓音引导说:“你提到的欲望与妄思,都是你本性里的罪。但你看见她的微笑起了淫念,这并不全是你的错,魔鬼总是借光的容貌行恶。作为补赎,你请诵念一遍《天主经》与三遍《圣母经》,并为你得罪的人祈祷。” 年轻男子用平直的语气念着伊里乌斯熟悉不已的祷文。只有在告解室的垂帘与阴影之下,他才可以休息一下,暂时不用摆出那副神父应有的模样。 在男子念毕祷文以后,他又重新戴上庄严又宽容的面具宣告:“天主、仁慈的父,借着祂圣子的死亡与复活,使世界与祂和好,并把赦罪的职务赐给教会。愿天主圣神的恩宠感动你,使你真心悔改。我借着教会的职务赦免你的罪:因父、及子、及圣神之名。亚孟。” 告解者在胸前划了个十字:“亚孟。” “你平安去吧,天主已赦免你的罪。” “感谢天主。” 跪下的男子起身离开了告解室。 伊里乌斯沉默地关上了左侧的窗门,敞开右侧的窗门,跪着要忏悔的信徒已等候多时:“神父,请降福我,因为我犯了罪??” 他无声浅叹,对于重复的告解感到厌倦,有些人的想像太过淫秽不洁,让他作呕。 第一章子夜弥撒 三声午夜钟落下的时候,代表圣诞已经到临。 外面刚刚下起了雪,本就严寒的气温降得更低了。教堂里点满了蜡烛,明灭的灯火驱逐了几分寒意。唱诗的男童们立在祭坛一旁,天使一般童真的歌声不因寒冷而颤抖。 翡雅站在中排的位置,她看着神父从侧门进入,由一名童子摇铃开道,踏着沉稳的脚步走向祭坛。 她小时候曾是虔诚的教徒,每天祈祷,过着圣洁的生活。乡下与城镇的规模确实是很不一样,自从丈夫去世以后,她常常到礼拜堂听修女们说故事,这却是她第一次参与如此庄严的仪式。翡雅感到有点紧张,把毛衣的下摆都拉得有点变形了。 烟雾随队伍弥漫开来,烛光在眼里湮开,圣歌与步伐同步。 在这样的子夜、这样满盈香气与圣咏的礼堂内,神父举起了十字架,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。 翡雅没有想过神父这么年轻,看起来并不超过三十,仅仅比她大上几岁。深棕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他不像那些年长的神父那样满脸慈爱,反而一副严肃的模样,让人不敢靠近。 “Dominus vobiscum.”(愿主与你们同在。) 神父在祭坛前背着会众,行了十字礼后,又领众人诵念忏悔经。人们低头默祷,只有神父的念诵声在教堂里回荡,令人俯首的庄严。 翡雅并不懂得每个拉丁文字的意义,那些古老的字句:mea culpa, mea culpa, mea maxima culpa,她从小就会背诵——是我,是我,是我极大的过错。 祷告声落,空气沉寂了一段时间,有人忍不住低声咳嗽。 站在正中的神父仍然背对众人,他的声音低沉清朗,唱起了轻快的颂歌。歌班的男童接唱,他们穿着洁白的圣衣,彷佛身披羽翼前来报佳音的使者。 古老的拉丁文诗歌与祷文,翡雅其实一点都听不明白,她手掌虔敬合拢,跟随众人一同低头沉默。直到神父使用通俗语讲道,她才回过神来。 “圣子今夜降生,不在皇宫,不在高堂,而是在最卑微的角落,因为光总是降临在我们最不敢照见的角落。” 神父已经从背向众人的姿态回过身来,他说通俗语的声音并不似祷告时严肃:“??就像寒夜燃起的火,祂的光并不严厉,而是温暖的。祂靠近的时候,灵魂会颤抖,但并非惧怕,而是久违地被寻见、被理解、被触碰。” 翡雅看见神父的眼睛是湖水一样的颜色的——啊,因为他们四目相对。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,那是一种难以解释的兴奋,是在茫茫人海被高台上的人一眼望见,彷佛被神明眷祐的感觉。 “若你在今夜感到不明所以的触动,那正是天主的召唤。” 就是这样吗?这样的心跳。 翡雅仍然按捺不住去看神父讲道的模样,尽管刚才他的视线马上已转移到其他人身上,她仍然记得被看见一刹那的震动。 真好啊,被高台上的人物看见了自身渺小的存在。 “不要逃,不要怀疑??祂来了,就是为了救赎你。” 不知怎么,伊里乌斯在高台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寡妇,并且知道是她。 他不该分神的,可那一瞬,他还是看见了那些人所谓“灿烂如麦穗的长发”——确实是如麦浪一般美丽的棕金色头发,在不算明亮的烛火下,仍然不失光华。 他在祭坛上明明白白看到她受触动而闪烁的眼眸,双手合十的模样,看起来倒是温婉虔诚,何故会被男人议论得似一个荡妇? 与翡雅对视的瞬间,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撇开了视线,匆匆讲完最后一句,回过身去继续仪式。 “Orémus.”(让我们祈祷。) 如常引众人念完祷词后,伊里乌斯展开了祭坛布,从辅祭手上接过那覆着白布的圣爵与饼盘,轻稳无声地端放在祭坛上。 伊里乌斯抬首与辅祭对视,后者马上取来炭火已旺的香炉。撒入炉中的乳香经火即化作腾升的轻烟,这苦烈甘醇的香气是他最喜爱的气味。 他绕行祭坛,烟雾织出神秘的帷幔,隔绝了神圣与凡人的领域。然后他再次转身,朝信徒轻摇香炉,飘渺的烟马上充满了礼堂。 清脆响亮的金属链条声、摇曳交错的光与雾,洁净了整个场域,也象征祷声如烟雾升腾直达天穹。 伊里乌斯虔敬地取出那洁白的饼,置于饼盘中央,然后托起饼盘,微微举高。 “愿祢受赞颂,万有的主宰,祢赐下这饼,作为人类生命的食粮。” 伊里乌斯低头默祷,献礼的流程与祷文他已相当娴熟。此刻他全心全灵事奉于主,只作祂的器皿。 将饼盘放回祭坛中央,他随即执起圣爵。倒入赤红如鲜血的醇醴,又滴入数滴清水。酒水融合之刻,他低声念出那古老悠远的祷词:“愿我们借着这水与酒的奥迹,得与那降生成为人者共享神性。” 辅祭取来银盂与水壶为他洁手,伊里乌斯缓慢地洗净双手,那不染尘埃的手需要洗去污垢,好让他洗去自己,专注成为主的仆人。 翡雅看不懂这些仪式,她只知道那寓意圣子的圣体与圣血,为了世人而牺牲。 她看见神父已经回到了祭坛中央,他双手俯伏在祭坛上,与辅祭一唱一答地念出一长段祷文,拉丁文的字句流淌而出——她听不明白,但这显然是弥撒中最为庄严的时刻。 神父取起那枚洁白的饼,略略举起,双手环抱着它说:“Hoc est enim corpus meum.”(因为这是我的身体。) 他高举圣体,全堂静穆,只听辅祭摇铃三下,全场如潮水般跪伏在地。 翡雅感觉自己彷佛身在任何时空之中——现在、过去与未来,一如历代每一位信徒,都在这样的时刻为之俯首。 神父低头鞠躬,将圣体放回饼盘,随即取起圣爵又唱诵:“Hic est enim calix sanguinis mei.”(这是我的血之杯。) 他再次高举金色的圣爵,杯上的精致的浮雕与十字纹络在烛火下闪动着温柔的光。 辅祭再次摇铃。 人们跪着,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,只有银铃未散的回音如涟漪般淡去。 伊里乌斯完成了祝圣,他站在祭坛正中,两手托举饼盘。这不是他第一次完成这个动作,却仍旧感到指尖微颤,因为那是对那神圣之物本身的敬畏。 “愿主耶稣基督的圣体保守我的灵魂。”他又弯腰取来了饼,声音轻得只能被天主听见。 伊里乌斯闭上眼,让那无酵之饼贴上舌尖。 他接着倒酒,念那古老的诗句:“我要举起救恩之杯,呼号上主之名。” 他将酒爵举高,杯中酒液清亮如宝石。 金器的凉意停留在唇间,而那杯中的血已流入他喉间。 此刻他再也不是伊里乌斯,仅仅是主的仆人。 众人都弯着腰,低下了头颅,崇敬地跪伏在蒲席之上。 伊里乌斯却看见那个棕金色鬈发的女子正仰头看着他动作。那女子正巧也看进了他的眼睛,青松一般的眸色正倒影着祭坛的烛火与金光?? 伊里乌斯旋即撇开了脸,懊恼地在心里默祷:“主啊,愿我单单为祢而行。” 在这样神圣的时刻,堂中依然寂静无声,香炉的烟雾缭绕。 翡雅再一次与神父对望,她知道她不应该偷看,但她还是忍不住看了。 她看见了神父虔敬地喝了圣酒,忽然也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。 这个念头让她无端感到口渴。 那些繁琐的礼仪与圣器在神父手里显得圣洁不可触,他身着庄严的礼袍,昭示了他与凡人的距离,与那些逗她玩笑的男人并不一般。 翡雅无法想像神父像那些人一样喊她的名字,对她开下流的玩笑。 她活跃的脑袋开始胡思乱想:这样高洁的人死后是不是会上天堂?他需要上厕所吗?他吃的跟我们一样吗?他被人打了右脸,是不是能如经文所说一般,把左脸转过来也让人打? 膝盖下的蒲席硌得翡雅的皮肤有点刺痒,她开始无法专心于仪式。 翡雅看着神父庄重的背影,对于自己纷杂不敬的念头感到有点羞愧——正因如此,所以他跟我们不一样,所以他才能上天堂。 而她死去的丈夫肯定正在地狱里受烈火烧灼。翡雅不禁微笑。 前排的人们开始移动,沿着中间的走道一字排开地跪下来。 祭台前铺上了白布,神父站在祭坛下阶,掌里端着圣体饼盘。当第一位跪下的老妇仰头时,他低声念诵祷文,拈起了一片小饼,放入妇人的口里。 翡雅目不转睛地看信徒们逐一领受圣体,下一位少女衣裙洁白,跪下时双手交握于胸前。 她有罪,她不敢领。 可是当她看见神父把小饼放在虔诚的少女舌上时,她也好想可以身在队列之中。 神父依旧站得笔直,举饼,念词,施予,每一次重复都如同第一次那般庄严。 而她只能低低跪在椅间凝视?? 人们领过圣体以后,神父喝尽了圣爵中的圣血,又接过辅祭递上的水壶与净手布,缓慢地清洗圣爵与指头。 翡雅看见神父的唇瓣被洇得嫣红,不知道那酒液是不是如上好葡萄酒般馥郁?不知道他的指尖是不是也染上了酒香? 她微不可见地摇摇头,想要把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。 神父很快回到祭坛中间,念诵一段祷文以后,他面向会众,高声唤:“Ite, missa est.”(弥撒已毕,请去罢。) 这是翡雅少数懂得的拉丁短语,她跟着众人应答:“Deo gratias.”(感谢天主。) 所有人的声线汇聚成一个声音,响亮的回音自穹顶折射回来。弥撒结束以后,翡雅的耳边彷佛仍然听得见那噏噏声响。 神父在高台之上划了十字祝福,微笑应答:“Dominus vobiscum.”(主与你们同在。) 平安与祝福的钟声再次响起。 夜深了,雪已停。 人们在一片欢欣之中归家去。 第二章告解与补赎 作为城里最大的教堂,四旬期的告解时段来人不少,直到日落时分,排队的人才消散去了。 伊里乌斯整理一下坐皱了的袍角,正准备推门离去时,这时候却有匆忙的脚步,女子喃喃道:“赶上了??” 告解室的门打开了,来人轻轻跪在地上。告解亭的设计会使声音放大,小跑而来的喘息在隔间清晰可闻:“神父,我是第一次告解,请您带领我。” 伊里乌斯揉了揉眉心,为这最后来告解的女子感到有些不耐烦,但是他暗自谴责了这个想法,重新换上了让人疲惫的耐心。 他静默地等候女子开口。 她像储足了勇气,深吸一口气,结结巴巴地开口:“我??我的名字叫翡雅,我的丈夫在一年前去世了,我只身搬来了镇上。” 伊里乌斯马上想到了那些关于那名寡妇的流言,他想听听这样的女子会为了什么事情而忏悔。 她的声音清脆如嫩芽,予人纯真无邪的印象,这样的声音却说:“我要忏悔??他死的时候,我就站在他身旁。我竟然会觉得庆幸,甚至是??愉悦。” 伊里乌斯沉默半刻,开口问道:“是你亲手害他的吗?” 女子有点讶异似地吸一口气,低声笑了起来:“并不是的。但我日夜祈求上主把他带走??我有罪。” 虽未行恶行,仍为意志之罪。 隔着木栏窗格,伊里乌斯不能看到跪伏在地的女子正作何种表情。 女子舔舔唇,平静地说:“抱歉??这也许有点冗长,但请原谅我必须跟您诉说一些过往,好让您知道我为何犯罪,又如何能够宽恕我。” 告解室里的空气不太流通,伊里乌斯甚至可以嗅闻到女子身上清新如蓝铃花的气息。他忽然对这些香气与细语感到了一丝警惕。他不应该被分心的。 “我的父亲把我嫁给了乡里一个富有的老翁,好谋取那丰厚的聘礼。我的丈夫年纪比我的父亲还要老,他对我从不苛待,却总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我,彷佛我是他买下的一头小母牛,借此炫耀他在晚年仍能拥有年轻的妻子。他买下了我,并不是迎娶我,我们的婚姻没有神的祝福,只有金币的叮当作响。”女子温柔而坚定地诉说着命运的不公。 伊里乌斯想起了那双翠色的眼睛,隔着氤氲的香烟,在烛火之下闪亮的模样——漂亮女子生在贫穷人家里,这样的交易是常有的事。 “既然他对你并不苛刻,他还作了什么事,让你如此憎恨他?” 女子吸了口气,犹豫片刻,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他的问题。 “他并没有对我做过任何事情,他甚至没有触碰过我,好像我只是一个漂亮摆设。我很感激,但这不影响他是一个坏人??他之所以如此富有,因为他秘密把孩子卖作奴仆。那些孩子被指为孤儿或非法之子,但谁知道呢?我曾听说有一对父母苦苦追寻他们失踪的小儿。” “我在一个深夜被哭泣声引至一处地窖,那里关了很多孩子。我站在黑暗中,听着那些模糊的哭声??可是我没有作声,我不敢,我没有作声??这就是我的罪。” 伊里乌斯默不作声,他听见女子颤抖的声音,忽然对这样由衷悔改的人生起了怜悯。她并非恶人,只是受命运和恶人压迫的无辜者罢了。 “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窖的,我那时不过十六七岁,第二天我穿上新衣服,照了镜子,觉得自己好漂亮。我穿着锦缎、头戴珍珠??我害怕发声,却也享受那富贵的温床。”她讥讽地笑了起来。 “他死了,那些钱财的一部分本该归我拥有。但是他的贵族亲戚想要,我没有争。”她稍作停顿,像是喃喃自语:“我不要那些钱,那是他拿孩子的眼泪换来的??” 这样诚实的忏悔不是作假的。 伊里乌斯的心彷佛被什么攫住,那不是对罪的审判,而是一种对人性的悲悯。 在她的生命里,人们都把她视为可以交易的物品。她痛苦却不失良善,坦白承认罪恶,拒绝沉沦于恶行得来的虚荣。 女子语气平静地说:“我恳求宽恕我意志的恶向,以及我的怠惰与共犯,因为我真心期盼丈夫的死亡,并且出于求富贵的心,对于恶行沉默共谋。” 伊里乌斯低垂眼睫,听她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罪。她并不是纯然无辜的,也不是败坏的人。迷途知返的灵魂,虽然堕落却仍有光,这样的人应当得到救赎。 “你不是唯一一个带着罪与羞耻而来的人。圣经说:若我们认自己的罪,天主是信实的,是公义的,必要赦免我们的罪,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。你曾经沉默,但你没有继续沉沦。你选择坦承恐惧与自私,这已是悔改的开端。上主知道人是脆弱的,祂并不轻看你的痛苦。现在请诵念忏悔经。愿上主施恩于你,赦免你的一切过犯。” 女子在他的引导下诵念忏悔经,拉丁语的发音称不上完美,但仍然缓慢平稳地逐句读出。 世上最神圣的事,莫过于一个人在绝望之中,仍愿向上主求宽恕。 伊里乌斯把声音放得温柔,轻声问:“如此,你是否愿意为这些罪行履行补赎?” 初次告解的女子似乎没有料到神父会询问她的意愿,也不太清楚询问的意图。 她愣怔片刻,回答道:“是的,我愿意。我曾经想过使用那些遗产救济孤儿,我愿意付出体力劳动照顾孩子,但现在我已没有足够钱财能够做到??” 伊里乌斯静默半晌,将右手覆于胸前,在黑暗中划了一个十字圣号。 “补赎并不是惩罚,你既愿悔改,也愿弥补,那便应在行动中实践。” 他微微前倾,语气低缓而清晰:“教堂后院有一所小型的孤儿院,由玛尔大修女看顾。她近来体力不济,需要人协助。若你愿意,每周三与周五,在晨祷后前往,为孤儿们准备早食、清理院落,并陪伴他们祈祷。不必解释你的来历,只要静默服侍。这样的补赎,你是否愿意?” “只是这样??我就能得赦免了吗?”女子似有迟疑,似是不相信自己能够如此轻松得到宽恕。 伊里乌斯了然轻笑:“你觉得太容易了,是吗?悔罪的人总以为要付出更多,才值得被原谅。但上主不是商人,祂的宽恕不需等价交换。” 女子踌躇良久,他耐心等待。 “是的,我当然愿意。我甚至可以每天前来。”女子似下定决心般快速地说。 伊里乌斯微微点头,将手按在木格窗上方的十字架旁,低声说:“你的罪已得赦,补赎已定,愿你在主内得平安。” “感谢天主。”女子恭敬地划了十字礼,缓缓起身退出了告解亭。 门轻盈阖上,把罪的重担留在了帷幕之下。 第三章上帝照耀的人 天还朦朦没有亮,春夏之交的清晨,微凉的东风引得她一身鸡皮疙瘩。 翡雅在院落里看着天边的启明星,该为孩子预备早饭的时候。她提着装了面饼和蔬菜的篮子,如过往一个月一样准时前往厨房。 刚过了复活节,教会里的事务没有那么忙碌了,修女重新接掌孤儿院的日常事务,她也清闲了一些。除了准备膳食以外,就只是教孩子学习和玩耍而已。 在此之前,她需要先到早市买一些鸡蛋。 养鸡的堤尔一向对她友善,甚至过分的亲近。翡雅深知自己能够以“漂亮的女性”此一身份获得许多便利,常常得到男人的礼物与关照。 她起初是抗拒的,但如果她必须承受美貌的恶果,她又为何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它的甜蜜呢? 翡雅挽着篮子走过一排摊贩,裙摆掠过石板缝间未干的露水,鸡鸣与马蹄声此起彼落。 早起的贫民、赶集的农夫、还有在角落里虎视眈眈的男人们。 “今天可晚了点,翡雅姑娘。” 堤尔一手捧着鸡笼,一手接过她的篮子。他胡渣没刮干净,语气里那点装出来的亲昵让翡雅马上变得警觉。 “多睡了一会儿,梦里我在喂鸡,但鸡全都在啄我,想必是你家的鸡叫得太吵了。”她嗔怪道,连笑容都是量好分寸的。 堤尔拍了拍自己手臂,促狭地笑:“你要是真怕鸡,我就把这几只都宰了呀,换你来喂我??” “那你得比鸡可爱一点才行。” 几个在旁搬货的年轻小贩都哧哧笑了起来,堤尔笑着多送她几颗鸡蛋。 翡雅歪着头露出一贯礼貌的公式笑容,数了几个铜板放在堤尔的掌心里。 “谢谢了。”她道谢后便提着篮子离开市集了。 沿着石板街,穿过拱廊与高墙,翡雅走到修院的时候,晨曦恰巧照进她的眼睛里,她微微一笑。 ——除了这样的一个美好的早晨,她别无所求。 但是天父似乎格外垂怜她,甚至愿意在这个早晨赐予她更多。 “早安,翡雅小姐。” 男性的声音如水洗过石头一样温润平稳,与其他男人那种讨好的热情全然不同。 翡雅有些意外地回过身,看见来人后,不禁有点紧张:“啊??早安。” 神父穿着灰黑色的长袍,脚下踩着晨露湿润的石板,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祈祷书,书扉中夹了一朵细小纯白的野菊花。 似是看穿了她的无措,神父微笑着示意她手上的提篮:“要替孩子们做早餐了吗?” 翡雅垂下了眼,不敢直视那温柔牧者的微笑,试图让语气平稳,不至于过于谦卑:“是的,这是我应当做的。感谢您给我补赎的机会,我很喜欢这份工作。” 神父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。他的态度与一般男人并不一样,温和的目光并不逾矩。 这种真心实意、不带目的的关怀,反倒让她不知如何应对,好像真的被看见了的感觉,让她有点赤裸。 “您??请问可以询问您的名字吗?” 不知为什么,她忽然想要问他的名字,冲口而出之际,她羞红了脸,觉得这样的问话似乎并不恰当。 年轻的神父挑起了浓密的眉毛,像是有些意外地轻声笑了起来,目光专注地看着她:“我名伊里乌斯,意为上帝所照耀的人。” 他往前走了一步,阳光穿过修院走廊的拱窗,洒落在他的侧脸,为他镀上了一重神圣不可侵犯的金光。 ??上帝所照耀的人。 他是神父,他的身心都属于上主,死后会上天堂,与他们这些普通人并不一样的。 见她久久没有回应,神父探究的眼神表示关切:“怎么了吗?” “啊??不好意思。”翡雅回过神来,微微欠身,表示恭敬:“伊里乌斯??神父,非常感谢您的帮助。” 他展眉一笑,只有凑得这样近时,才能看见他浅浅的梨窝。 “若是有需要帮助的事情,请随时告诉我。如果愿意的话,你也可以随修女们到礼拜堂聆听讲道。” 可是,这样表情灵动的他,与祭坛上的神父并不一样。 ——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。 翡雅自觉狼狈地低下了头:“当然。愿你渡过圣洁平安的一天。” 她礼貌地报以微笑,重新提起篮子,走向了厨房。 如果能够得见天使,大概就是这样的吧? 这样的人物,不是应该生出恋慕之心的对象。 孩子们喧闹着吃早餐,她却一再想起那温柔和煦的青年男子。 第四章共犯 深夜时分,修院早已熄灯,密云遮蔽了月光,像黑色的长衣张挂在空中,透不出一丝缝隙。 翡雅合上书本,看着经书的封面发呆。 桌上的蜡烛仅剩指节般长短,火苗闪了两下,抖抖悠悠地燃着。 还差几页而已,读完这一章,她就去睡。 翡雅穿上斗篷,拉紧了兜帽,蹑手蹑脚地走出寝室。 走廊并不长,但是黑漆漆的让人看不清楚尽头。 她托着烛台,扶着粗砺的石墙,脚步轻盈。借着仅剩短短一节的蜡烛,她摸黑到储藏室想要拿点蜡烛或者灯油。 储藏室就在楼下,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时,门轴吱呀一声,里面满是灰尘混浊的气味。 一排排木柜里储着灯油、祭坛器物与冬天备用的煤块,角落里有两三个空的烛台,还有一盒封好的蜡烛。 翡雅小心翼翼地将烛台放在高脚架上,捎了两枝蜡烛放进口袋,正要快步转身走回房间。 “翡雅小姐?” 她心中一惊,猛地转过头。 神父像幽灵一样站在半掩的门边,手里提着装满灯油的小罐,阴影里看不清神色。 “啊??”她后知后觉地小声喘息,心脏几乎要怦怦乱跳到咽喉。 “这么晚了??在做什么呢?”淡淡的语气,听不出有没有责难的意思。 翡雅低头掩饰被撞破深夜偷东西的狼狈——其实也不算偷,不问自取而已。 “因为蜡烛不够了,深夜不知道哪里有,就来这里找。”她决定坦白,垂着眼从口袋里摸出两枝蜡烛。 她又踮起脚取回快要熄灭的烛台,举近眼前,黯淡的暖黄色火光照亮了她圆润的鼻头,眼睛藏在阴影里忽闪忽闪的:“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了??” 神父也走进狭小的储物室,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柜子里一一摆齐,似漫不经心地闲聊:“这么晚了还需要用灯吗?” 他顺手点亮了角落的油灯,上下忙碌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,挡住光源的时候房间马上又变暗了。 “因为在读经,想要看完这几页才休息??”翡雅像犯了错的孩子站在门口,盯着脚尖在地上画半圆。 神父停滞片刻,像在思索着怎么回应,又继续弯身整理,瓶子叮叮咚咚作响。 “那么,你今晚读到哪里了呢?” “路德传??还没有看完。”她马上回答,好证明自己并没有撒谎。 经上说,当时的律法规定以色列人收割的时候不可以收采农田角落的庄稼,好让穷人、孤儿和寡妇能在田间拾取遗留的麦穗。 路德是寡妇,在陌生人家的田地里拾穗。田的主人叫波阿斯,是她亡夫的亲族。波阿斯发现她勤奋且谦卑,不但吩咐仆人不要欺负她,还给她特权,对她多加关照——后面她还没有读完。 她很喜欢这个故事,温柔而美丽的善意,而且故事的主角让她想到自己。 “愿上主报答你的功德,愿你投奔于他羽翼下的上主,以色列的天主,赐与你的报答是丰富的。”神父随口便能背诵出其中一段经文,声音轻得像羽毛。 这是路德询问波阿斯何以待她如此恩厚时,波阿斯对她的回答。 在这个灰黯的杂物房里,神父抬头望了她一眼,微微一笑,让刚才的一番话像是神圣的祝福。 翡雅并不知道他引用这一节的原因,勉强接话:“??我虽无路德的功德,但您仍愿意如波阿斯一样,待我如此宽厚。” 神父停下了动作,有些诧异地看着她,沉默良久。 空气安静了好一阵子,翡雅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讲错了话,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。 她马上补充一句:“我的意思是,神父您的帮助就如波阿斯待路德一样及时而仁慈。” “你看得出波阿斯的好,”他终于开口回应,语气温和:“但他也不是为所有拾穗的人都这么做。” 翡雅隐约听懂了,他像是在劝诫,又像在提醒——恩惠不是理所当然的,惟有值得赏报的人才配得上眷顾。 是在揶揄她刚才正正就犯了罪吗? 她烧红了脸,对自己偷窃蜡烛的行为感到羞愧:“对不起,我私自拿取蜡烛,我还是应该等明天再领的??” 神父扬起了眉毛,似乎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,张了张口,没有说话。 翡雅不安地眨着眼睛,手指不自觉地抓弄衣服的下?。 “没关系,你拿去吧。”他体贴地说:“这些蜡烛明天我会补齐,不会有人发现少了两枝的。” 翡雅呼出一口气,笑了一声,忽然毫无由头地冒出一句:“那您呢?” “嗯?”神父好像总是被她的回答吓到。 她的眼里有孩子气的狡黠:“这样算是??纵容共犯吗?” 神父望着她,深沉如湖泊的眼眸在烛光下隐约闪亮,唇边勾起难以察觉的弧度,像是没好气地轻叹一声:“纵容共犯?” 他像在为这件事寻找一个干净的定义:“我会说是我亲手交给你的,这样就不算私取。没有人犯罪,便没有共犯了。” 翡雅轻声地笑了起来,道过谢后,便重新把蜡烛塞进了口袋。 神父又正色补充一句:“不过下次记得去请修女登记用烛,读经不能成为偷窃的借口。” 翡雅摸摸耳后的头发,腼腆一笑,点头应好。 神父转身继续未完成的收拾,把灯油罐子排列好后,又开始翻找着什么东西。 她感觉两人好像因此层“共犯”关系变得熟稔了一些,忍不住好奇问:“这么晚还需要整理吗?” “还需要清点弥撒用的圣器。” 她哦地应了一声,看着他忙东忙西的模样,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完结这场偶遇。 心头忽然泛起了一个疑问——困惑她多时、却不敢开口的问题。愈想愈想,句子梗在喉中不上不下,让她有种想要大声叫嚣的冲动。 “我还有一个问题??”出口就无法收回了,她的声音极轻,像深夜里的风拨动了叶片:“神父也会犯罪吗?” 神父停下了手边的动作,站在半敞的木柜前,房间一时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。 他的眼睛在阴影里看她,神情平静,像在思考这个复杂的问题该怎么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。 “奥古斯丁说??”他垂下眼睫,睫毛的影子随眨眼的动作扑动,手里摸着胸前的十字架:“罪,不只是违背律法的行为,而是背离天主的心。” 他语调低缓,像在讲述古老的难题:“??若是如此定义,我们之中谁又能说自己从不犯罪呢?” 翡雅没有回话,只静静地回看视他。 他的身影像被烛光雕刻出的圣像,却又不像殿堂上高高在上的神圣人物。四目交投的时候,她更觉得他是一个会疲惫、会迟疑或者软弱的人。 翡雅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丝怜惜——伊里乌斯不是纯洁无玷的人,他不过是一个蒙主召唤而担起职责的仆人罢了。 “您说得对,谁没有被罪恶之心牵动的时候呢?” 彷佛识破了什么秘密,她匆匆道别,正如他们今夜匆匆的相遇。 “感谢您的解答,今夜的对话得着良多。”翡雅重新系好兜帽的领绳,礼貌一笑:“那么,晚安。” 神父也微笑:“晚安,下次借光的话,可以到圣堂来。” 她转身走进黑暗,又回头望了一眼,微弱的光芒从半掩的门流淌而出。 手上的蜡烛快熄了,火苗微微跳动挣扎着,走廊里只有鞋底轻踩地砖的声音。 第五章知善恶树 自入夏以后,午后的阳光猛烈得令人头晕目眩,连远方的山也因热浪而轻微扭曲变形。 孩子们午睡了,修女去补衣服,蝉唧唧鸣叫,而翡雅独自在树荫下修整花园。 花园的果树结了许多果实,她收集了许多鲜艳饱满的柠檬和柑橘,用篮子装得整齐,又顺便修剪一些枝条。 天气实在太热,颈项汗溱溱的,头发黏在皮肤上的感觉让人很不舒适,但是偶尔一阵凉风就能把这种不快吹走。 翡雅扶着梯子为果树剪枝,心里期待着傍晚的主日黄昏弥撒。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,今晨她早起为此悉心打扮。 想要被人们看见美丽的一面吗? 有点羞耻呢?? 可是今天太热了,风又大,造型都已经毁了。 她轻哼着歌,勤快地劳作,脑中一个又一个不相干的念头升起又落下。 隐约听见脚步声往此处走,她从梯子上随意瞥了一眼,有个穿着灰黑色长袍的身影正在花园门口。 刚好一阵强风吹来,连梯子都微微摇晃。 她心念一动,在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以前,便“啊”地轻叫出声。在看见那人匆忙赶来后,她又趁机晃动了几下梯子,好让它往一旁倾斜。 “啊!翡雅小姐,你先别动!”神父小跑着前来扶稳了摇摇欲坠梯子。 翡雅佯作惊魂未定的模样,双手握紧梯子两侧,快速眨动着眼睫,又浅浅地呼一口气。 “刚刚风太大了,没有站稳??”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撒了谎,心跳轻微加速——她撒谎了,这是罪?? 风很识相地继续飒飒地吹,树枝摇晃得沙沙作响。 虔诚的人总是能得到他人的赞扬,端庄的模样也让她得到许多便利。喜欢行补赎的工作,也只是因为可以得到免费的食物与安全的住所而已。 犯罪的感觉却让她兴奋,连脸颊都控制不住变得滚烫。 ——我们之中,谁又能说自己从不犯罪呢? 翡雅低头望去,裙摆被大风吹得鼓了起来,挡住了她看他的视线。她按住裙摆,谨慎地小步走下梯级。 “非常感谢您的帮忙。” 神父本来低头看着地板,听见她已落地,才抬头看她。 “不客气。”依旧是令人如沐圣光的微笑,但她却捕捉到他绯红的耳尖。 “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?平时我路过,看见有其他人帮忙。” 翡雅用袖子拭去额角的汗,有点不好意思地道:“天气太热,再不采这些果实都要烂掉,只好一个人做这些工作。” 她迳自转身把兜在围裙里的果实放入篮子,然后把几个漂亮的橘子递给他:“这些??请您吃吧。” 他接过道谢,又见她弯腰到那一篮柠檬里翻找。 “您还需要些柠檬泡水吗?我明天把它们渍成果酱,再做些糖渍橙片,可以给孩子吃。”她像自言自语般说道:“到时候可以给您送一些。” 翡雅回头看见神父抱着几个橘子的模样,忍俊不禁,噗哧地笑出声。 “不好意思。”她笑时眼如弯月,脸颊微红:“只是觉得您抱着橘子的模样,有点??平易近人?” 神父微怔了一下,垂眼望了望怀里的几颗橘子,无奈哂然:“这可是我今天收到最新鲜的奉献了。” 他抬起头,目光短暂地交会,眼里有安静的探究。 翡雅自觉逾越,有点羞臊地把落在脸侧的碎发别回耳边,耳尖烧得通红,但看着他的眼神并没有闪躲。 她抿唇一笑,轻声说:“奉献这么说,太正式了,这些都是修院里的东西而已。” 她把其中一个篮子清空了,然后把几个柠檬放进去,微笑着拱手送给了神父:”不过要是您愿意收下,我很高兴。” 神父伸手从她手上接过了篮子,温暖的指尖轻触到她的掌心,痒痒的。 “谢谢你的好意,我不介意喝上一杯新鲜的柠檬水。” “下星期做好了果酱再送你一些吧。” 翡雅转身继续工作,还装模作样地把梯脚处用鞋尖轻轻勾出一个凹陷,固定住木梯。 神父也帮忙摆正了木梯,摇晃了两下确认安全。 “要继续一个人工作吗?”他问。 她抬头打量着果树的果子,好像也采得七七八八,剩下一些没有熟透的青果,但还有一些新芽没有修剪好。 “嗯,只剩下几棵树的果子没采,再不采过几天会烂掉??”明明可以改天再做的工作,她却说:“还需要修剪一些新芽,不然青果熟不透。” 翡雅爬到梯子一半时,原本正扶着梯子的神父抬头看了她一眼,又立刻移开视线。 “翡雅小姐——” 或者是他觉得自己语气太急,又稍微收敛些:“还是??让我来爬吧?这样比较安全。” “梯子其实很稳的。”她说,“您看,我一个人都还能边摘边修枝,刚才只是太大风了。” 翡雅不明所以地低头看他,裙摆被风吹得轻飘起来,她下意识用手按住。 啊?? 是这样吗? 她嘴角微扬:“谢谢您,不过这点高度我还应付得来。” 采完了这棵树的橘子,翡雅下了梯子,神父不着痕迹地侧身让开半步,目光从地板回到她的身上。 她把梯子移到剩下未采的果树之下,又把装满果实的篮子搬过去。 “您还有要事的话,我可以自己做完,没关系的。” 翡雅扶着梯子,偏头望进神父的眼睛,他也在专心看着她,眼里似有为难。她弯了弯眼睛,自顾自地攀上梯子,继续采摘果实。 梯子随着她的动作稍微有点晃动,她听见神父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,还是扶着梯子没有离开。 她压不住唇边的笑意,天上飞扬的云朵,心情雀跃如翩翩起舞的裙?。 “呀,谢谢你。” 树叶轻声响动,细碎的阳光洒落在地上。炎夏的午后,连鸟儿都纷纷躲避毒辣的日照,只有零落几声鸟啼和连绵不断的蝉鸣,剪刀咔嚓作响。 “我忍不住在想??”翡雅轻声开口:“既然天主是全知全能的,又怎么会不知道蛇会引诱夏娃偷吃知善恶树的果实呢?” 他沉默了一下,目光没有看她,而是望向那颗已被采得差不多的果树。 “天主确实知道,但祂选择让人自由地选择??即使那选择会导致堕落。”他说这句话时,语气轻柔,像是怕说得太重会显得自己在责备谁。 翡雅剪下了这棵树上最后一个熟透的橘子,从上而下俯视神父低垂的头。 “但是祂没有阻止,因为爱不会强迫。”他盯着鞋尖继续说。 翡雅站在梯顶,她好似从风中听见了蛇吐舌的声音,一如那古老的诱惑,引她吃下那红艳的禁果。 ??好想看他耳尖泛红,眼神闪躲的模样,这样是不是代表他也有感觉呢? 可能是风的缘故,翡雅的声音有点颤抖,如求知欲渴的学生一样紧追不舍:“夏娃在吃下知善恶果前,是不是纯真如小儿,或者如动物一样蒙昧?” “是的,夏娃在那之前,尚未认识善恶,也未能完全意识自己的意志。”他语气平稳,声线柔和:“就像孩童一样纯真,但正因如此,她才不能真正地‘选择’。”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,眼神澄澈却略显迟疑,然后补上一句:“天主愿人不是因无知而不犯罪,而是因爱而自愿地选择善。” 翡雅爬下了梯子,把口袋里的橘子抖到篮子里,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。 “人不再无知,拥有了自我,背离了神,这是人的原罪。”她莫名地觉得干渴,吞了一口口水,喉头轻动,犹豫地小声给出自己的理解:“所以偷吃禁果,并不是罪,罪恶的是智慧??我这样想,有没有错呢?” 树影在神父身上静静地摇动,偶尔有碎光落入他眼中,映照他透明如水蓝的眼睛。 他没有立刻回应,只是慢慢地吐出一口气,彷佛在斟酌每一个字的重量。 “你这样想,并不全是错的。”他语调平静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:“但是罪不在于知识本身,而是人自以为是神,因为蛇说:你们吃了这果子,将如同天主一样知道善恶。” 翡雅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在试探他一样,感到有点羞怯,掩饰似地笑了一声:“是我想偏了呀??原来是这样。” 她沉默地把木梯再次移到另一株树下,这时却从旁边伸出一只手,接住了木梯:“让我来吧。” “啊??”翡雅有些意外:“如果您愿意的话,那就劳烦了。” 如果忽略他的衣袍,这样扶着木梯的他,根本就是一个正在果园辛勤工作的阳刚青年。 “不劳烦,从前我也曾当过收采果实的工作。”他边爬梯边笑着说。 翡雅也帮忙扶着梯子,仰头好奇地问:“嗯?为什么呢?” “我年轻的时候??在修道院还只是修士的时候,有一段时间被派去乡间帮忙种植照料果树。” 他动作娴熟地剪下一颗熟透的橘子,接着道:“我们称那段时间为‘劳作默观’,用双手体验创造的秩序。” 神父的长袍不像她的围裙一样有口袋,他单手拿着橘子,另一手继续剪下一个。 翡雅连忙端来果篮,高高举起好方便他采摘。 “果树与四季的秩序吗?”她含笑问道。 她举手时嗅闻到自己身上有淡淡的汗味,难为情地夹紧了腋下与双肩,微微后退一步。 神父仰头看着枝头一颗颗饱满的果实,有些感叹地说:“在汗水与阳光之中,体会恩典是如何透过物质显现。” 汗水随她的动作从颈项一直溜到胸前,她耸耸肩,松动一下衣物贴身黏腻的不适感。 “我曾经觉得这样的工作,比??”他收回视线低头看她,有些讶异地扬眉,句子不自然地停顿:“长时间的诵经,来得真实。” 夏日的衣裙宽松且轻薄,她看见他的视线在她的胸前游移,又迅速别开。 呵?? 翡雅几乎忍不住心中的大笑,只好低头吞下了笑意,轻声应道:“是啊,身体记得的事,比嘴唇念过的还要深刻。” 她自己也被这句说话的暧昧吓了一跳。 她蹲身放篮子时,因汗湿衣料而稍微扯了扯领口,一边抬头仰望。 神父像是陷入了思绪之中,并不言语。 “信仰若不能在劳动里体现,那就只是口头上的敬虔吧?”翡雅体贴地接过话头,她仰望着神父,脸庞有汗珠的光泽。 “你的理解力??令人敬佩。”神父的语气诚恳,可是脸上的绯红出卖了他。 翡雅低头抿唇,没让自己笑出声——他还在努力讲道,真是可爱得过分。 他转身继续采橘子,剪下的下一颗橘子却骨碌碌地滚落在地,碰巧落在翡雅的裙?前。 她弯身去捡,领口松动,汗湿的肌肤若隐若现。 “这颗橘子很漂亮呢。”翡雅捏着橘子仰头跟他说。 他的脸比这颗熟透的橘子还要红,却还是维持着得体距离地微笑着。 “您的脸??是不是太晒了?”她不无担忧地蹙着眉,小声说:“天气很热,不要中暑了。” 神父用手背抚触脸颊,低声笑了一下,语气有点自嘲:“修士的皮肤没经过太多太阳,很容易晒红。” 他举起手臂拭去额上的汗珠,温和地笑:“还是你比较厉害,这么热的天气居然能在花园工作这么久。” 翡雅眼带笑意地看着他,微微摇摇头:“哪里是。” 只见神父将最后一颗橘子剪下,轻快地说:“好了,今天的果实大概也够做许多许多甜橙酱了。” 翡雅将篮子放回地上,弯腰时发丝垂落,挡住了笑意,语气平静:“非常感谢您的帮忙。” 神父下了梯子,抹去额上的汗,轻轻拍去衣袍上的细叶与灰尘,恢复了神职人员的那种端正的距离感。 “别忘了多补水。”他温馨地关心着,却没有再看她的眼睛。 翡雅微微一笑,弯身道谢:“非常感谢您的帮忙,真的麻烦您了。” “不用客气,修院里还有点事,祝你渡过平安喜乐的下午。” “再见。” 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,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。 翡雅看他的匆匆背影,在他即将踏出果园前,她才小跑着追上去:“神父——” 神父好像被吓到一样迅速回头。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,又平稳了气息,礼貌地询问:“怎么了吗?” “你忘记了??”她提着那个装了几个橘子和柠檬的篮子,低低吁着气:“这个,奉献。” 神父接过篮子,语气轻松地说:“谢谢,不小心忘记了。” 翡雅笑了笑,将那颗刚才滚落的橘子也放进篮子:“这是今天最好的一颗,请您也带回去吧。” 神父低头望向篮中那颗橘子,神情一时无法辨别是感动、困窘,或是其他难以言说的情绪。 “谢谢。” 翡雅抿唇一笑,退了一步。 “再见。” 第六章梦(修) 夜里忽然下起了暴雨,房间外面是一片沼泽地,淅淅沥沥的雨落到泥泞是沉闷的滴答声。 伊里乌斯赤脚走出了房门,任由大雨倾盆。他不断跌倒,狼狈地奔跑,直到来到儿时收藏秘密的大杉树之下,终于走出了无边的沼泽。 树荫温柔地庇护,他扶着树干气喘吁吁,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究竟正逃离着什么。 人们都叫奔跑的人不可以回头——伊里乌斯的脑中忽然浮起了这个念头。 心中尚有眷恋的人回头望向索多玛,便变成了盐柱??但他还是禁不住回头看。 身后依然是下着瓢泼大雨的夜,沼泽里跪坐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,轻薄的白色衣裙黏答答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。 她似乎挣扎着要走出泥沼,但是一再跌倒在淤泥里,裙?都是肮脏的褐色污点。 伊里乌斯重新走入雨中,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伞,却无法靠近那跪在泥泞中的修长身影。 滂沱的大雨在彼此之间筑起了一道迷雾之墙,无论他怎么往前走,距离仍是那么远。 他焦心想要靠近,想要将雨伞的庇佑笼罩住女子。 女子在雨中凝视着他,他看不清楚她的模样。隔着雨水激起的雾气,隐约能看见那半透明的白色衣料下光裸的手臂和大腿。 伊里乌斯撇开了目光,把雨伞往前倾,遮挡了一点视线。 透落雨伞的下沿,他仍然能看见那泥泞间的赤足,精致的趾头沾上了污泥,被染污的皮肤却依然像月光一样无瑕剔透。 女子腰间的衣带忽然滑落在地,他震惊地抬头,看见她正宽衣解带,衣领滑落她光洁的肩头,雨水马上盘踞了她的肩窝。 他马上出言制止,视线却如同黏着的污泥,离不开她赤裸的肌肤。 女子没有丝毫反应,静静看进他眼睛,好似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。 伊里乌斯羞恼无比,他对眼前诱惑他的女人感到愤怒,但却无法抗拒想要继续观看的欲望,低声咒骂:“淫妇。” 她的衣裙半褪落到胸前,雨水顺着她的锁骨往下流淌,被吞没在幽暗的深沟。 他紧皱着眉头,恼恨地喃喃自语:“这是魔鬼??撒旦的试探。” 女子始终沉默着,反而更往下褪去衣服,将美丽的胴体暴露在他眼前。 伊里乌斯想要为她把衣服披回肩头。那女子明明就在眼前,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,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。 暴雨隔开了彼此,女子的嘴唇轻动,不知道是雨墙湮没了声音,还是她根本没有说话。 忽然闪电照亮了山头,一瞬间的光芒让人目眩,他看见一双碧青色的眼眸。 黑夜顷刻又再洇透了每个角落,用力阖眼时还残有强光的余影,然后一声惊雷,令人耳鸣。 好熟悉的眼睛?? 女子静静注视着他,但她的脸却介乎看得清与看不清之间,像幽灵一样面目模糊。 雨伞不知所终,大雨把两人从头到脚浇湿。水滴顺着轮廓流入眼中,伊里乌斯眨眨眼,视线有一瞬间模糊。 女子拉过他的手放在柔软的胸脯之上,他居然无法推拒?? 然后是一个吻,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脸颊上。 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荒诞,近在咫尺的伸手不及,看起来遥远的却伸手可触。 他想要推开那个女子,但是她竟然那么用力地拉着他,让人不忍心掰开她的手,害怕把她推倒在泥泞里。 女子轻笑起来,身姿像蛇一样倒在他的怀里,得寸进尺地在他身前拱动,转身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吻。 雨水沿着脸颊溜到他的唇上,微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舔了一下唇。 他愣怔片刻,像受惊似猛地后退,女子步步紧迫,但无边的荒野根本没有可以撤退的去路。 他一不小心绊倒跌坐在地,厚实的泥浆很好地缓冲了落地的力量,他丝毫不感到疼痛。 女子凌空俯视着他,阴影笼罩在他头上。 他心跳如擂鼓,想要逃跑,但心里却想着就这样躺着吧?? 温暖柔软的女性身体贴合他的身体,肌肤相触的一刻,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,陌生的触感让他害怕又眷恋。 伊里乌斯紧紧闭上眼睛,抿起了唇,双手无措地摊开在身侧,任由女子贴在自己的身上。她的手轻轻划过他的胸膛,停在平坦的腹部上。 他感觉到对方在耳侧呼吸,让他不自觉地偏着头,想要远离一切陌生的感觉。 女子停下了动作,周围完全寂静,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心跳。 伊里乌斯睁开眼,骇然看见一双绿眸近在眼前,甚至可以看清楚一根一根的睫毛如何弯曲上翘。 女子跨坐在他的身上,正俯下身与他正面相对。她一手托着腮,饶有趣味地看着他。 “你不会拒绝我,对吧?” 可怜的裙子勾在她的腿上,只差一点就要掉进泥巴里。 伊里乌斯忽然翻过身来,把女子囚禁在两臂之间的一方空间,像逮住了猎物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 她仍然不屈地与他对视,丝毫没有退缩的意味。 直到他逐渐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?? ——你不会拒绝我,对吧? 他倏然惊醒,脑海中仍然听见女子的声音。 滴滴答答的雨与梦境重迭,敲响了屋顶的瓦片。 一瞬间伊里乌斯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处,身上和头发都湿漉漉,淋漓的大汗甚至把床垫都弄湿了。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可耻的反应,甚至连小腹都抽痛起来,咽喉干得像吞了炭火一样难受。他轻轻触碰坚勃的下体,想要确认自己的状态,却没想到自己如此敏感,衣料的磨擦也足以让本就在边缘的肉体任由情欲崩溃。 从没有清醒地体验过的快感卷席全身。 血脉的跳动,贴身的下裆黏稠潮湿??脑海一瞬间变得空白,喉头不自控地发出低声的呜咽。 翡雅?? 他第一件想起来的事情却是那翡翠绿色的眼睛。 伊里乌斯懊恼地抬手掩脸,对于身体的背叛感到羞耻。那小片濡湿的衣料,以及浅淡的腥臊气味都提醒了他的堕落。 他就那样躺在床上良久,然后平静地离开了床榻,好像那些情欲与愉悦从没有发生过。 这只是梦,不是他真实的意志。 第七章真是漂亮的紫罗兰 暴雨过后,空气带有潮湿的泥土气息,地上满是水漥,到处都被湿气蒙上一层水雾。 进入教堂前,翡雅反覆在地毯上印干了鞋底,才敢跨过门槛,深怕在地上留下肮脏的鞋印。她带着一篮新采的紫罗兰,用最新绣好的棉布包裹起来,看起来十分精致。 绕过角落和圆柱,便看见正站在祭坛附近打理物品的神父。瞥见那忙碌的身影,她竟莫名地感到一丝期待。 “早安,神父。”翡雅一如往常地打招呼,朝气蓬勃的笑容一洗雨天的阴翳。 神父有些意外地抬头,好像这时才看到她,半晌才微笑轻声说:“早安,翡雅小姐。” 他深呼吸了一下,看见她手中的花篮,又说:“真是漂亮的紫罗兰。” 然后他离开了祭坛,走到后面的几个高柜前忙碌着什么事情。 翡雅感到有些奇怪,平时神父都会马上接过她的鲜花,然后与她一同插花,妆点祭坛。她仔细打量过花篮,没有看到什么异常。 窗外响起一声闷雷,本来的好心情一下子变得灰暗。 翡雅把篮子轻轻搁在祭坛前的地下。神父微微回头看她,见她望向自己,又不动声色转过身去。她抿了抿唇,转身去帮修女的忙,脑海里却还回放着神父回身看她的模样。 修女让她帮忙点亮蜡烛。走了一圈,正巧走到神父旁边时,她分明看见他微不可察地侧身躲避。 翡雅低头嗅闻,深怕自己沾有雨水的霉味,可是身上只有衣物洁净的气味。她有些疑惑地偷看着神父的动作,他又回到祭坛前准备祭器,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端倪。 她跟着走到祭坛边,拿起新鲜的紫罗兰花妆插祭坛。神父瞥了她一眼,没有再躲避。 可能只是她的错觉罢了。 她插好一束紫罗兰,抬起头时,正好和神父的视线碰上。 像是被抓到什么心事似的,神父匆匆移开目光,慢动作地把手里的银烛台摆得端正。 翡雅愣住,心里的疑惑更深,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手中的花茎。她想要询问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过错,他明明才刚眼带笑意地跟修女说话,但对着她却一改平日的亲切。 “神父,这样摆可以吗?”她指着紫罗兰的位置,声音放得很轻。 神父看了她一眼,像是要说什么,却只沉吟半晌,随即颔首:“很好。” 语气淡得不似平常的他。 平日神父的语气虽然说不上热情,但总会进退有度地把握着亲切和煦的距离。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冷淡,神父又补充了一句:“很好看,非常感谢你带来这些新鲜的花朵。” 神父已经习惯了她每天带来鲜花,平时也只会微笑着接过花朵,说一句“谢谢”。如此煞有介事地道谢,反而让人感觉刻意疏远。 翡雅静默地继续布置,把蔫掉的玫瑰花抽走,又将干枯的枝叶逐一剪去。心里酸酸涩涩的,她没话找话说:“昨天晚上的雨很大呢。” 神父的表情有点古怪,只轻嗯了一声,短暂停顿过后又语气生硬地回答:“是啊。” 空气再次凝结起来,气氛更是尴尬。 修女在前面窸窣擦拭着银器,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。 “那??我先回去了。”翡雅强颜欢笑着,装作有活力地说:“还要陪孩子们读书呢。” 神父微微一笑,没有说话,便转身继续忙活着。 她不着痕迹地噘了噘嘴,灰溜溜地收拾着残枝和落叶。新绣的棉布混着枯枝,皱成一团放在篮子里。 她正要提起花篮,忽然听见身后那个声音唤住她。 “翡雅小姐。” 翡雅有些意外地回头,神父也有点惊讶地看着她,他的唇动了动,却没有说出下一句话。 沉默中,只听见窗外雨水滴落檐角的声音。 翡雅偏着头,不明所以地看着他。 “神父?”她忍不住低声唤他。 神父像是被惊醒一般,垂下眼帘长呼了一口气,才低低道:“??没事,只是想跟你道别,愿主祝福你。” 脑海一片混乱,翡雅含糊地应答,紧紧抱着花篮,微微欠身后便匆忙离开。 太古怪了?? 被讨厌了吗?是不是因为她昨天没有前来早祷?还是她的衣着不够端庄? 心像被揪住一样难过,她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情绪。 第八章远离一切让你分心的人 翡雅发现最近神父好像在躲着她。 平素他会笑着收下诸如果酱、甜点与鲜花等礼物,晨祷过后不厌其烦地为她解释最近读经的疑难,或是晚上在礼拜堂里各自读经或祈祷??总之,不论有意或无意,她总能在不同地方与他碰上一面 。 可是最近他们再也不会偶遇,甚至连她主动找上门,都没有碰上。 她怎么都想不出原因。有时候她会借故向修女问起神父,大家都没有说过他最近有什么异常。 老是提起他,总是想着他,想听他的声音,想要和他待在一起??是不是因为他帮助过她,她才会对他生出好感呢? 翡雅换上了朴素的米白长裙,又从衣橱翻找出柠檬黄色的披肩搭上。薄薄涂上一层唇釉,嘟起嘴巴欣赏自己的娇艳,她仔细拢好垂落在颊侧的碎发,然后系上一条丝带。 她曾经也算是虔诚的教徒,但她愈靠近教会,便愈是怀疑。如果这是主所创造的自然,为什么人只能在孤苦清寂里接近主?为什么神父就不能男欢女爱呢?若真是那样,这样专横的上主,她不要相信。 她对着镜子微笑,没有什么好挑剔的。男人很简单,稍有姿色、会一点打扮、讲话好听,没有不喜欢她的理由。 只有他?? 翡雅看着镜中的女子皱起了哀愁的眉头。 偏偏她喜欢了唯一不会喜欢她的男人??想要亲吻他,想要触碰他,想要看他害羞,然后看他情难自已地抚摸她、慰借她。 为什么要躲避她? 都怪他,若即若离,让她更是在意起来,难道他不知道喜欢他有多困难吗?像这样灿烂明媚的人,只能够属于主吗?翡雅出神地盯着镜子里的漂亮身影,脑海中幻想了许多可能——如果神父娶了她,她会不会被驱逐?如果天主是爱,为什么爱一个男人会是罪呢? 她扭曲的胜负欲开始作崇,只有她不想要的,没有她要不得的。 正是丰收的季节,村民都忙于农事,晨祷结束后,众人早早散去。神父垂着眼睛收拾,双手阖上了厚重的经书,手指压着书签,像在沉思着一样。他解下身上的祭披,仔细折好,然后轻轻抖去经书上的香灰,收回皮质的封套里。 礼堂明灭的烛火在他的眼下投上一重阴影,翡雅没来由地感觉到他的疲倦。 修女们鱼贯离开,其中一名修女停下来,朝她弯弯眼睛问好:“又要请教什么问题了吗?” 翡雅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,腼腆一笑:“是啊,最近读到格林多前书,有许多地方不懂得。” “翡雅真的很好学呢。”年轻的修女客气地夸奖她,然后便与她道别。 偌大的礼拜堂里,还有零星几位信徒在后排的位置低垂着头,念念有词地祷告着。她起身走向前。神父抬头看见她时有瞬间愣怔,然后一如往常地微笑:“早上好。” 她礼貌地打招呼,心里却对他客套的微笑感到不满。她喜欢神父的笑容,但却更想要看见属于伊里乌斯的表情——那个在深夜与她当共犯的他,在梯子上采摘果实时侃侃而谈的他,还有不小心瞥见裙底春光而脸红耳赤的年轻男子。 或许正是这样难得透露的笨拙,与祭坛上沉稳干练的反差,让她被深深吸引,想要看见他更多不一样的模样。 更何况他本就是好看的年轻男子。 “翡雅小姐,有什么事吗?”神父无奈地朝她挥挥手。 翡雅回过神来,用力眨眨眼,想要打发走脑袋里的胡思乱想。 “啊??我只是想请教一些问题。”她不好意思地说:“对不起,最近总是会晃神。” 神父好像不想寒暄,体贴地跳过这个话题不说,马上进入正题:“那么,最近学习遇上了什么问题了呢?” 翡雅低头翻了翻经书,指尖轻轻停在格林多前书第七章,她的书签其实并不夹在这里的。她低声读:“我对那些尚未结婚的人,特别对寡妇说:如果他们能止于现状,像我一样,为他们倒好。” 她抬起头,看着站在一旁的神父,神情带着几分犹豫:“神父??这里的意思,是说不嫁娶的人更好吗?” 神父沉默了片刻,轻声回答:“是的,这是保禄的看法。若能守单身,全心事奉主,是一种美好的选择。” 翡雅像被困惑住了,她微微歪着头问:“那么神父您的看法是什么呢?” 神父轻皱眉头,视线落在她手上的圣经页面上,像是在思索,又像在权衡着如何回答:“我的??想法?守单身可以专心事奉主,也能避开世俗的诱惑。但是每个人的恩赐不同,天主赐予的使命,也未必只有一种方式。” 他垂下眼睫,看不出思绪,声音平板地背诵出下一节:“但若他们节制不住,就让他们婚嫁,因为与其欲火中烧,倒不如结婚为妙??” 翡雅的手指好似轻轻拂过页面,抿着唇,语气柔和又好奇:“意思是,如果心里会想别人的话,就不能虔敬地事奉主了吗?” 神父的视线下意识瞥向她的脸,又迅速别开,目光放在她手上的圣经上。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,摩擦着指尖。 “天主看重的是心的虔诚,而不只是行为上的合符。若有分心,应当祈祷,求祂帮助你专注。” “嗯??”翡雅低低应了一声,却没有收回视线,不愿错过神父脸上任何一分表情,像是很苦恼地追问:“可是如果连祈祷也驱不走这个念头,甚至分心了,那该怎么办呢?” 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,神父却没有立即回答。他像是叹息一般深深吐了一口气,抬眼看她,没有再移开视线。那双灿若晨星的眼睛,此刻正在烛火之下,像是无可奈何一般温柔地注视着她。 空气变得沉默,教堂里其他正在祈祷的人们喃喃地念诵着祷文。 “那么??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压得低沉,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:“那就更要祈祷,并且??远离一切让你分心的人事物。” 第九章好玩的游戏 “那就更要祈祷,并且??远离一切让你分心的人事物。” 神父的语气格外沉重,好像在宣告什么一样。 翡雅扬起眉毛,嘴唇微张,有些意外地歪头。她眨巴着眼睛,自言自语,又像是意有所指地反问:“??是吗?” 神父恢复那一贯无懈可击、属于神职人员的微笑。他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样,神情宽容,轻声说:“玛窦福音,第五章,二十九节。” 翡雅回过神来,快速翻阅手中的经书,她看见前一节写道——凡注视妇女,有意贪恋她的,他已在心里奸淫了她。 神父背诵出他所说的经文:“若是你的右眼使你跌倒,剜出它来,从你身上扔掉,因为丧失你一个肢体,比你全身投入地狱里,为你更好。” 翡雅抿了抿唇,目光停在经书上,又慢慢移到神父脸上,语气像是撒娇一样:“这是什么意思呢?” 神父沉默片刻,缓缓开口:“意思是,凡能让你远离罪恶的,即便需要割舍,也要毫不犹豫,因为灵魂的无玷比一切都重要。” 她被这样极端的说法唬住,唇边却漾起一抹压不住的弧度。这就是他回避她的原因吗?她想起炎夏里泛红的耳尖与脸庞?? “我明白了。”她声音有笑意:“谢谢。” “不客气。”神父垂着眼睛,看不清楚神情。他轻轻点头作回应,才又继续收拾,烛火将他的侧脸勾出一道阴影。 翡雅没有离开。她挽起袖子,帮忙把祭台上凌乱的烛座整理整齐,将残蜡轻轻剥落。 “当了神父以后,就必须要割舍掉以往的生活了呢。”翡雅轻声问道:“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下定全心侍奉上主呢?就像保禄说的??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吧?” 神父的动作停了一瞬,并没有立刻回答,把一个烛台擦拭得光亮后轻轻放下,回答说:“是啊,这不容易。保禄劝人守贞,避免世俗牵绊,对我而言??或许也是如此吧。” 他的语气温和,却巧妙地绕开了关于自己的话题。他总是如此,用经文的答案来代替自己的意见,好让自己可以隐藏在绝对的正确之下。 说了等于没说。 “真令人敬佩。”翡雅看着他总是温柔却浅淡的神情,没有继续追问。 知道神父可能对自己有点意思,她心情有点雀跃,忍不住想要留下跟他继续说话,想尽办法更亲近一点。 喜欢他??也喜欢好玩的游戏。 他愈是回避,她便愈感觉到挑战的乐趣。要是能引诱这样高洁的人堕落到尘埃,与她缠绵,陪她陷溺于情欲,该有多有趣。 “这样或许有些唐突??但是我可以跟您学习拉丁文吗?” 神父有些讶异地转头看她。他轻蹙眉头,像是遇到什么难题一样,沉默了好一会儿。 翡雅见状有些急切地说:“因为翻译的经文我都读过几遍了,不懂的地方还有很多??我想应该要读其他卷书才能读得通透。” 他仍然看着她,表情严肃,没有说好或不好,像在审视她一样。 翡雅莫名地感到紧张,她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。 “好学、亲近天主的心,当然不可辜负。”他忽然展眉轻笑,露出浅浅的梨窝,像是松了一口气似:“要是想学,便在晚祷过后到藏书室吧。” 翡雅道过谢后,走出了教堂大门。晨光正好,她要到镇上买布匹。 “翡雅!” 回程路上有人叫住了她。 木匠家的儿子马丁笑容灿烂地小跑向她,手上拿着一个工作箱,似乎刚刚工作完毕。他擦了擦额上的薄汗,气喘吁吁,有些兴奋地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 “啊??好久不见。”翡雅回过神来,她仍然沉浸在刚才神父答应了她的事。 马丁见她兴致不高,便按捺住看见她的兴奋,礼貌地询问:“你搬家怎么不告诉我呢?大家都很担心。” 翡雅有些意外地回答:“我到教会里去了。” 马丁愣了愣,眉毛挑起来,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话。 “教会?”他重复了一遍,换上了勉强的笑容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 翡雅知道马丁喜欢她,他大概以为她想当个修女,从此断情绝爱,所以脸色才这么难看。 “我只是帮忙照顾孤儿院的小朋友,并不是去修道院。” “真的?”他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。 翡雅微微一笑,没有解释太多,只低头整理手中的布匹。 “我还以为你要把自己交给上主,要是像地主家那个夫人那样,把嫁妆送去修道院,倒也能过得安稳,可你??这样哪里好,生活那么清苦。”马丁小声地解释。 翡雅淡然地抬眼看了他一眼,心不在焉。她想起神父凝重的侧脸,与方才许下的允诺,心里微微一动,唇边挂着一丝笑意:“是啊,人间的生活,谁又能真的割舍呢?” 第十章看我的嘴唇 “Bene??”翡雅唇齿含糊地发音。她抬眸,像寻求认可的孩童,调皮地快速问道:“对吗?” 她又反覆说了几次。神父专注地看着她的口形,低声纠正:“不是bene,是be-ne,要收紧,看我的嘴唇:be-ne。” 翡雅出神地盯着神父的唇瓣一次次地撅起又张开,任何细小的纹理全都落入她眼里。她看见他的唇上有一点干皱的皮屑,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,轻轻咬住了下唇。 “Be-ne??翡雅?”他出声唤她,也轻轻抿了抿唇。 他们面对面坐着,柔和的烛光照亮了两人之间的距离,不远也不近,只要往前一点点就可以越过界线。 “??嗯?”翡雅茫然地应道。 伊里乌斯看着她呆呆的模样,忍俊不禁。他温柔地笑着,又重覆一遍:“Be-ne。” “哦,Be?Be-ne。” 伊里乌斯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答应翡雅的请求。 明明下定决心要疏远她,视线却忍不住一直追随她。自从那个梦之后,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这只是对信徒的怜爱了??知晓了自己的内心,还要答应教她拉丁文,让两人有借口见面,更是不应该。 可是他拒绝不了。 当她用那样迫切的语气、渴望的眼神看着他,本来到唇边的拒绝,竟然就变成了允诺。 喜欢她有朝气又爱装端庄的模样、喜欢她乱用经文咄咄逼人,摆明想要试探他的架势。 喜欢她?? 所以不忍心看见她因为被疏远而失落的模样,也不忍心拒绝她兴高采烈的邀约。 既然愈远离愈被吸引,那倒不如顺从人性的软弱吧,反正??他们之间不会发生什么的。 他的心已经背叛了天主,但是没有人知道,只要他还在教会,就有改正的机会。一旦他被逐离了教廷,便永远成了罪人了。 现在短暂的偏差也是人之常情,人性软弱是可原谅的,若能借此经验更懂得人心,或许也算是善。 所以哪怕他们走得近一点,只要他不做什么出格的行为,他也还是端正慈爱的神父——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做什么的。 伊里乌斯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唯一喜欢过的姑娘。那时候他六岁,还没有被送进修道院。午后的阳光落在小镇的石墙上,那女孩总是提着篮子跑过来,笑得灿烂。那时候的心意单纯得不能再单纯,喜欢就只是想多看她几眼,想在路边等她经过,想要一直看着她。 而现在他看着面前的女子笨拙地练习着拉丁文发音,就这样简单的场景也让他感到快乐。 对啊,只是教拉丁文而已,让人亲近天主,这本来就是神职人员的责任。 “对,现在我们整个句子再念一次,看我的嘴唇和舌头。” 翡雅盯着神父的嘴型,结结巴巴地跟着念。她只顾着盯着他的唇,根本没有抓到发音的窍门。 梦境里一幕幕被他刻意淡忘的拥抱与亲吻,忽然如那夜的闪电,迅速又强横地侵入他的脑海。 蜡烛的光晕划出只容得下两人的一个圆,伊里乌斯抬头,看着眼前被火焰蒙上一层温柔光影的侧脸,有些失神。漂亮的轮廓让他想起殿堂里的圣母像,但比起完美光洁的大理石,她的脸庞上可爱的毫毛却更可亲。 他不禁回想梦里亲吻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她脸上的细毛——那样细小的毛发,嘴唇拂过的时候究竟能不能感觉得到呢? 这个距离刚刚可以听见她浅浅的呼吸声,现实与幻想交错,他彷佛可以听到梦里迷乱的喘息、湿润的唇瓣相接的轻响。 纤长的睫毛紧张地扑扑落下影子,翡雅有点不好意思地绕了绕鬓角的碎发,俯身往前拉近一点椅子,眼神闪亮地问道:“再说一次吧?” “??好啊。” 他的脑海不受控地想像着如何亲吻她,而她正用这样求知若渴的眼神看着他——她愈是无辜,这样的臆想就愈是让他感到兴奋。 他已经败给了肉身的动物性,他的身体正热烈地渴求着她。可是他作为一个理性的人,虽然不能控制思想的失控,但是他有控制行动的意志。 他们永远只会保持这样适当的距离,所以放任思绪的奔流再也没有关系了,他已然有罪。 但是??下一次还是再邀请几位修女一同学习吧。不是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,而是害怕会传出不堪的流言,影响彼此的名声而已。 翡雅觉得神父好像心不在焉,他的唇边挂着微笑,眼神落在她身上,却好似穿透了她一样。 她手指摩挲着羊皮纸上的字母,不经意地问道:“真是优美的语言??您本来就会了吗?” 神父的眼神重新聚焦在她的脸上,他沉默片刻,才缓缓答道:“我小时候会一点。” 他垂下眼帘,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缅怀:“其实我不太记得清楚了??那时候还在家里,家庭教师会教我们拉丁文,每天枯燥地抄写,还要学习写漂亮的花体字。” 他停了一下,像是斟酌着补充道:“后来家里??不再像从前那样安稳。争执、继承、钱财??母亲仍然很虔诚,她把我送进修道院,说这样我能被保护,也能专心侍奉天主。” “那时候我八岁。”他笑了一下,简单地概括,好像那些磨练、那些身不由己与寂寞并不值得一提:“于是就一路待在修道院里,从修士,直到现在。” 翡雅怔怔地望着他,指尖在羊皮纸上停住不动。她第一次听神父说起自己的事,原来就算是这样灿烂的人也会有属于他的阴影。 “八岁就离开家了啊??”她低声重复,好像在替他咀嚼那份孤单,又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句:“难怪你总是这么严肃,原来是从小就被要求啊。” 她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——若他被迫压抑情感,那她更想唤醒他心底真实的渴望。 这个念头让她两颊有点发热,她眼里有调皮的笑意,心底却泛起柔软的怜惜:“所以??你有曾经觉得烦、觉得不想学吗?” 第十一章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“当然有过。”他的目光落在桌面,像是又再看见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夜晚,轻声说:“常常觉得累,枯燥的抄写、无尽的祷词,偶尔在被子里偷偷哭一会儿,然后回头又再背诵经文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 “母亲把我送入修道院是为了保护我,让我能有出路??那些年我学会了忍耐,把渴望收好,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拿出来看一眼。” 翡雅沉默地听着,不想惊扰了他的回忆。她看着神父一丝不苟的衣着,怎样都想像不出来那个读书读到哭的孩子。他已经把教会的规矩内化成自己的一部分——好像天生就是这样谦卑、怜悯和忠贞。 如果他没有被送入修道院,而是留在家族里呢?小时候就有家庭教师,大概是显赫的出身,非富则贵。 她想像那样的伊里乌斯,会不会披着盔甲,驰骋在阳光下,长枪笔直,身旁随行着旗帜与号角?他有着贵族的出身,举止里那种庄严与克制,再佩上剑和盾,让人绝对安心的守护身影。 “像您这样的人,如果不是神父??”她低声道,带着一点轻笑:“大概会成为骑士吧?” 神父愣了一下,有些意外地看着她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只无奈哂然。 “也许吧??” 翡雅凝望着他的侧脸,她觉得自己好像瞥见了许多被掩埋的可能性:一个本来应该在阳光下驰骋、受人仰望的身影,却困在冰冷的墙宇之中,将锋芒都折迭成安静的祈祷。 可他纵然穿着沉闷的黑色衣袍,依旧是那么耀眼——伊里乌斯,被上帝照耀的人。 不知道他童年时的本名是什么? “骑士要守护国王、守护人民。”她语气带着点狡黠,又带着隐隐的柔软,“那您现在呢?您也在守护着什么吧?” 神父的睫毛微微颤动,似乎被她的话触动,他沉默片刻,声音低沉而坚定:“我的誓言,守护天主的子民。” 这是一个神父最正直、最标准的答案。 翡雅并不意外地轻笑起来,没有再追着这个话题下去,只随口应道:“是呢。” 是呢,可那么正直的宣言??他怎么总盯着她的嘴,又一边用手指摩擦自己的唇呢? 翡雅压下笑意,没说出口。她微微偏过头,像是在随口找话题般轻声说:“所以你是从一个孩子,被逼成为神父的。” “不是被逼的。”他摇摇头:“有些事情本来就没有选择。母亲觉得这是保护,也许她是对的??而这一切都是天主的安排,我甘之如饴。” 神父低下了头,手指无意识地刮着书角。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,看起来就是养尊处优,不是操劳奔波的命。 翡雅沉默半晌,问道:“那你想过要什么样的生活吗?你会想过??有个家吗?” 神父像是被她的话勾出了某种不该存在的幻影,他沉默很久,视线落在厚重的经卷上。 这个问题有点越界,可是这样温馨的气氛,逼仄的藏书室让人迷失了距离,好像可以靠近一点、再靠近一点??翡雅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,悄悄地、悄悄地,指尖迈着小步,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。 神父愣了一下,搭在书页上的指尖像翅膀扑动了一下,终究是没有逃走。 她只是把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上,不敢施加任何重量,怕他反应过来挣开她。心咚咚地跳着,手心好像也失礼地濡湿了。 真是的,明明平时没有手汗的??翡雅在心里嘟哝。 神父还是愣愣地看着她,好像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着了,嘴唇半张,呆滞的模样有点可爱。翡雅弯弯眼睛忍住笑意,亮晶晶的两双眸子对视着。 他没有甩开,她以为他会。现在她倒是有点后悔了,到底要不要把手收回去呢? 空气安静了不知道多久,他清了清喉咙,深深吸了一口气,回答她不知道多久之前的问题:“??有过这样的念头。” 他的声音很轻,几乎比书页翻过的声响还要低:“但那不是我的路。” 可是他的手还是没有缩开,像是被吓傻了的可怜猎物,半点挣扎都没有。翡雅忽然觉得手心痒痒的,心里也像羽毛轻抚,让她好想小声惊呼出声:这代表什么意思呢。 烛光摇曳,他的脸庞若隐若现,光线下的一半是那么完美而悲悯,像一个无法被触及的神像。翡雅却不知道怎么觉得,隐没在黑暗里的另一半,有一个会偷偷哭泣的男孩。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,无法移开眼神。 “若说想要过不一样的人生??也许年少时的我会吧。”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柔坚定:“但人不能总是念旧、总是想着如果的。职分已定,便要承担。” 他微微一笑,收回了手,在穿透所有纷杂的回忆以后,重新回到了此时此刻,清明的视线与她相交。 翡雅听懂了他言辞间的松动,也朝他翘了翘唇角作回应。 第十二章市集 中午的市集熙来攘往,汗水的气味熏得翡雅眯起了眼睛,赶紧低头走快了两步。 “翡雅姑娘,今天怎么中午才来呀。”堤尔又用那种黏糊糊的态度与她说话。 翡雅礼貌一笑:“今天早上事情多了一点,孩子们撒娇要吃煎饼,所以就来买一点鸡蛋和面粉,做一点下午茶。” 堤尔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在她的脸上流连,又在口头上占便宜:“你叫我一声堤尔哥哥,我就给你卖便宜一点呀。” 翡雅没有半分迟疑,甜蜜地撒娇:“这么简单吗?堤尔哥哥,多送我半打鸡蛋吧。” 堤尔听得心花怒放,立刻让人抓了一篮鸡蛋过来,还故意凑近了一点:“翡雅妹妹真会说话,你这一句哥哥叫得心都软啦。” 他这声刚落,一旁的磨坊学徒也插了嘴:“堤尔,你这样亏本送行不行啊。不如干脆让人家姑娘到我家磨坊免费拿面粉算了,我还要请她喝甜酒呢。” 摊档边的人哄笑起来,有人吹起了口哨,声音混杂成一团。 “谢谢啦,堤尔。”翡雅接过了篮子,快速在人群间穿行,避开推挤的行人和拉拢客人的东家。 铁器击打、货箱翻落的声音混集在商贩的吆喝之中,热气夹着香料和食物的味道。穿过腾腾的烟雾,她走得愈来愈快,越过一个又一个街角。正当她钻出石板小巷时,忽然看见前方有一群人围在一起,人们皱着眉头议论纷纷,气氛紧张。 翡雅停下脚步,好奇纷争因何而起。只见人群中央两个男人指着一袋麦子吵得面红耳赤。一个是卖谷麦的老人,一个看似是客人的壮汉,两人互不相让,围观的人窃窃私语。 “你这袋麦子分明少秤了两盎司!” “胡说八道!你倒是拿出秤来对一对啊!” 卖谷麦的老人目眦尽裂,抡着拳头准备要砸向壮汉,围观的人群哗声四起,却没有人阻止。小孩躲在摊档后露出一双眼睛偷看,老妇人在围裙擦了擦手,停下手头的工作出去八卦,担心打斗会影响自己门面。 “不是吧?他家店铺一向公道。” “才怪!他之前卖给我的小麦,最底那些都被蛀虫蛀到化灰了,还怪我摆得太久不肯退钱!” 人们好像嫌场面不够混乱,你一言我一语地火上浇油。 卖谷麦的老人通红着脸,把那袋麦子重重一推:“来!拿秤来当场秤一秤,谁也别说我不老实。” 壮汉二话不说扛起袋子,粗暴地往秤上一放。人群立刻凑上来,伸长了脖子瞧。 秤杆微微一沉,指针摇晃着停在刻度上,的确比应有的分量少了些许。 “看吧!”壮汉得意地双手叉腰,声音比市集的吆喝还要高:“差了快两盎司!还敢说你清白?” 老人急了,有点语无伦次:“??我装袋时明明足足够分量的!这袋子放久了,难免有点损耗??!” 群众哗然,有人点头,有人摇头。 “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吧?” “不过前些天暴雨,是不是储藏时受潮了,所以现在才少了斤两。” “受潮不能再卖了吧,看起来也没有霉变发芽啊。” 窃窃私语混在一起,场面更加喧闹。 “诸位。” 沉稳的声音自人群外响起,声音不大,可清朗的音色正好能让人们听见。翡雅随人群望向的方向看去,一身黑袍的伊里乌斯神父缓缓走来,人们纷纷后退,好让出路让他通过。 修剪得当的棕色头发自然垂到耳下,隔着些距离,刚好能看到他后脑的发丝有些鬈曲凌乱。平常没有注意到,有些可爱,像一只小棕羊。 他先看了老人,又看了壮汉,语调温和而不失威严:“我方才听见争执,说是麦子少了两盎司。这在秤上确实看得见,但请想想,若店家是故意缺斤短两,他还敢当场叫人秤吗?” 人群一时安静下来。 他礼貌地询问两人是否介意他触碰麦子,然后才掬起一把来看,那金黄饱满的模样,远距离瞧都知道是品质不错的麦子。然后他翻翻麻布袋,袋侧的缝线也完好无缺,没有掉落麦粒的缺口。 “是吧!袋子又没破,肯定是他少秤了给我!”壮汉见状急不及待地给自己解释。 他合上了掌心,把那一把金黄麦粒轻轻倒回袋子里:“这袋麦子确实是少了一点分量。经上说:你们不可行欺诈。在度、量、衡上,不可不公平。天秤、法码、升、勺,都应正确。若是商人真的存着欺瞒的心,该当忏悔,因为公正是天主的律法。” 卖麦子的老人急红了眼,那皱纹满布的手、捆着黑边的爪甲,正拉着神父的袖子摇晃:“我真的不是黑商啊!” 神父又回过头看他,温柔地覆上老人的手,轻轻拍了两下:“然而,圣保禄宗徒也教训我们:凡事包容,凡事相信,凡事盼望,凡事忍耐。爱永存不朽。” 他环顾四周,看见翡雅的时候有些意外地抬起了眉头,特别朝她眨了眨眼,又弯着眸子笑了一下,然后很快移开了视线。那副模样竟然有点俏皮。 翡雅张望四周,没有其他人注意到神父的动静,没有人望向她这边。她揉了揉脸颊,想着自己脸上一定是傻呼呼的笑容,看起来大概很蠢。 “诸位要明白,世上的事情,未必都有明确的解释。我们若执着于升斗之差,争执便无穷无尽了。” 老人还想辩驳,壮汉也张了口,但在神父平稳的语气下,两人终究沉默下来。 “愿诸位在愤怒之前,先选择怜悯;在怀疑之前,先选择信任。” 人群乖巧地仰头听他讲道,有人点点头表示理解,有人歪着头好似没有听懂,纵使有人看似不太同意,也没有开口辩驳。 卖麦子的老人紧绷的手指终于松开,最后叹气说:“既然确实是少了两盎司,那我就少收你一个铜币,算是补偿。” 壮汉撇过头,闷声道:“行吧。” 人群聚集得快,散去也如潮水一样,很快就返回原本的岗位,好像没有事情发生过。 神父拍拍手,把手上的麦屑拍干净,然后抬头看向她刚才站立的方向。 翡雅整了整衣领,午后的阳光直直晒着,她只觉得脸颊烫得厉害,不敢抬头。 等她终于抬眼时,神父已经转身,正与几个老妇人交谈。 翡雅心里微微一跳,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。 当她正要离去,轻盈地走了两步,忽然有人叫住了她:“翡雅小姐。” 第十三章今晚见 “Salve, Pater.”(您好,神父) 翡雅抱着篮子行了一个小礼,裙?在微风中轻轻摇摆。 神父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用拉丁文与他打招呼,眉头一挑,有些惊讶地张着唇。他眼里有笑意,愉悦地说:“Salve, Filia.”(你好,我的孩子。) 翡雅暗自撇了撇嘴,觉得这个称呼太过生分,小声问:“怎么会在这里遇到您呢?” 黑袍顺风飘动,他伸手按住了腰间的系带,语意含糊地道:“前些日子收到教廷的信件,有些事务需要我亲自过问,顺路经过这里。” 她只是点点头,没有过问。 神父视线落在手里的篮子,眼神柔和地问:“又买了那么多鸡蛋,这次要做什么呢?” “孩子们嚷着要吃煎饼,打算给他们做茶点。” “真好。”神父笑了笑,眼神没有移开,仍然直直望进了她的眼睛:“我也想尝尝呢。” 翡雅眨了眨眼睛,神父便移开了视线。他的视线落在她的鞋尖,又很快回到她的脸上。 她心里忍不住甜蜜地笑,脸上仍保持着端正的模样,语调轻快:“好啊,我下次给您带点。” 两人沉默片刻,只听见风里送来远方的马蹄声和市集的闹嚷。她心想差不多该是时候道别,回去发面还可以做点面包。 神父却欲语还休,眼神闪烁,有些迟疑地看着她。 “你??还要学拉丁文吗?”语气中隐约竟有些期待。 这几周秋事繁忙,她忙着晒豆、切果干,还烟熏了一批火腿和香肠。 “啊,当然!抱歉,最近太忙,完全忘记跟您说一声。”翡雅像是终于想起这桩事情,吃惊地退后了一步:“我没有让您等我吧?” 他们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在藏书室碰头,虽然没有约定时间,但两人都会心照不宣地互相等待。自从上次她触碰了他的手,她就没有再去过,也没有多说一声。 是故意、但也不是故意的,反正他们又没有约好。翡雅在心里偷笑。 “没有,我只是问问。”神父连忙摆手,勉强笑笑:“我打算问其他修女要不要一起学习。” 翡雅有些意外,沉吟半晌,抬眼看向他:“那??您今晚有空吗?” 他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应声道:“嗯。” 鸽子扑着翅膀落地,在石板路上走来走去,不怕人地叼起了刚刚掉落的麦粒。圆滚滚的鸽眼瞧着翡雅,引得她轻笑出声。她抬头,只见神父仍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,脸上也跟她一样挂着灿烂的笑容。 翡雅有点不好意思地清清喉咙:“那??回头见?” “今晚见。” *** 翡雅捧着蜡烛,借着火光看着高耸的雕花拱门,轻轻敲响了门。 她推开门,门轴发出细细的吱呀声,里面没有她想像的窸窣交谈,不见其他修女的身影。她脚步一顿,轻声问:“只有您吗?” 神父正把几本厚重的书迭放在桌上,闻言抬头笑了笑:“太临时了,下次吧。” 翡雅快步走到长桌的对面,把烛碟搁在书卷边上,刚好可以照亮她的桌面。两人面对面坐着,随意寒暄几句后便翻开书卷,照例开始诵读与讲解。 书柜上方的花纹拱窗把月光分割得零碎,银白色洒满在石板地。秋虫低声鸣叫,季风呼啸,烛影在书页上翩翩起舞。 “啊!” 她正听得入神,忽然一阵离奇大风刮来。书页飒飒作响,火苗扭曲了几下,噗的一声便带着青烟黯淡了下去。 翡雅连忙伸手圈住神父那方的烛火,等风止住以后,又借神父的烛台重新点亮了蜡烛。 “要不要关上窗户?”翡雅低声问。 神父语气带着一丝无奈:“这种窗只能透气,没法关上的。” 才刚松了一口气,又一阵疾风从高处那排拱窗灌入。气流夹着秋夜的寒意,呼啸着掠过书卷与石壁。 烛火再一次被吹灭,烟雾轻飘飘地升起,室内马上充满焦味,漆黑一片。 书页还在簌簌翻动,神父的侧脸在月光下朦胧而清冷。他撑着书桌站了起了来,伸展了一下筋骨,罕见地带着随意慵懒的姿态。蓝色的眼睛在夜里亮晶晶,看起来像猫,一瞬不瞬地看着她。 “??该怎么办呢?”翡雅也站了起来,抿抿嘴问。 “秋天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,风恰巧会吹向这边。”神父解释,沉着的声音有安定人心的力量:“别担心,我去外面借个火,很快就回来。” 翡雅吞了口口水,脚尖轻轻挪动,抬眼看着黑暗中的他:“啊、嗯。” 神父朝她点点头,伸手拉开门,门轴吱呀作响,寒意随风灌入。 她鼓起勇气,匆忙小步上前攥住他的衣袖,一口气地问道:“这里很黑,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?” 神父好像被吓到了,定了定神后他低头看她,鼻音轻哼,眼神有些疑惑却温柔:“如果你害怕的话??请跟着我吧。” 第十四章恼羞成怒 当女性柔软的手搭上他的袖子时,伊里乌斯本能地颤抖了一下。 又是这样亲昵的肢体接触,她根本就存着勾引他的心思!他已经为上次没有拒绝感到懊悔,这次隔着一层衣料,他又难以自控地回忆起她掌心的触感——还好她很快就松开了手。 可哪怕感觉到她故意入侵他的安全距离,还是很难挑明来说。毕竟她又没有做明显不妥的行为,若故意提起,反显得自己多想,徒添尴尬。 两人擎着没有点着的蜡烛,在黑暗里脚步无声地走着。藏书室在顶楼,要借到火,必须摸黑走下螺旋楼梯,再经过长廊,才能到达礼拜堂,那里日夜都有烛火环绕。楼梯逼仄局促,石砌的高墙透着凉意,仅有几扇小气窗有黯淡的月光透进,勉强照出石阶的轮廓。 “小心。”伊里乌斯轻声叮咛,密闭的空间里有回音:“要是害怕,就留在书房等我。我经常走这段路。” 翡雅摇摇头,伸手揪住了神父的衣?,声音小得快要被黑暗吞没:“我这样拉着您??可以吗?” 伊里乌斯闭了闭眼,无可奈何地呼了一口气:“嗯。” 女子跟他相隔半个身位,靠得很近,轻浅的呼吸几乎就在耳边。有时一口深吐的气息掠过后颈,微凉的触感让他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那若即若离的清淡香气,还有少女的体温,让他心烦意乱。 他从来不觉得这段路有那么难走。 终于下了楼梯,刚在拱廊走出两步,便见不远处似有烛光影影绰绰。脚步声渐近,听起来大概是巡视的守夜人。伊里乌斯心里思量,打算嘱咐翡雅退回楼梯上,待他与来人打过照面后再回来。 “有人!”翡雅慌张地用气音提醒,不等他反应,便一把拽着他的手臂,强横地把他扯进了楼梯底的阴影里。 冷硬的石壁贴上背脊,他才刚刚站稳,便被迫与她面对面紧紧贴着。来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,烛光也漫进楼梯口,若是现在从阴影走出来,反倒更显得可疑。 伊里乌斯这才反应过来,眨巴着眼睛,压低声音,不知好气还是好笑:“哈?” “嘘??”翡雅急切地抬起手指按住自己的唇边,又压在他的唇上,双眼在微弱的光线里亮得出奇。 伊里乌斯无奈噤声,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的身体正紧紧贴合,甚至连衣料的摩擦也感觉得到。他想要移开,却又害怕过多的动作会引来注意,整个人僵直得几乎不敢动。 为什么会这样!他们什么都没有做,为什么要像当贼一样闪躲? 全身的感知几乎都聚集在相贴的胸口,他清晰感觉到那软绵绵的胸脯,补足了春梦里遗失的触感。他想起夏日的果园,汗湿的衣领包束不住柔软的胸脯,饱满圆润的半边乳房上结了晶莹的水珠。他们靠得足够近,连拂过的气息都是温热潮湿的。 他无法自控地起了反应,虽然退无可退,但羞耻心仍让他下意识小幅度地挪动。 伊里乌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,不想看见她的脸孔,也不愿被她窥探到自己的心思。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脸上汗津津的,不知道是热汗还是冷汗,他也分不清楚手心是温的凉的。 巡夜人的脚步声渐近,烛光忽明忽暗,照亮了拱廊的石壁。烛光在地面晃过,几乎要擦过他们的鞋面。 作贼的紧张和情欲的煎熬,让他几乎胸口发痛。翡雅的心跳正贴着他的,或许是他、也可能是她,砰砰的心跳几乎要从胸腔跃出。 来人停了下来,好像在四处张望,但是没有探头仔细搜查楼梯底的阴暗角落。就在这一瞬,他微微垂眸,两人距离近到可以看见她眼睫的微小颤动。 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,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,烛光消失在另一端的长廊。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,翡雅慢慢吐了一口气,手却还放在他胸前没有移开。 他看着幽黯月光下的脸庞,饱满自然的唇瓣,还有他最喜欢的、整齐绾起的金色长发,展露出形状优美的颈项和耳垂。 ??完了。 她肯定感觉得到了。 伊里乌斯脑中一片空白,热气一下腾烧了他的脸。 果然,她颤抖着睫毛,有些羞臊地开口:“你??” 刚才危急关头,她一把将神父推在楼梯的角落里,无可避免地贴着彼此的身体。她怎么也没有想到,他竟然会起了生理反应?? 坚硬的东西挺直地抵在她的小腹,隔着层层衣料,彷佛也感受得到那物的温度与热情。 “刚刚??”她再次开口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伊里乌斯不会给她机会问,反而语气冷硬地质问:“你为什么要躲?” “??啊?”翡雅傻住了:“我以为??” 不躲难道要让人撞破他们在夜里私会吗?她以为神父不可以与女子单独共处一室。 “——是,但是我有更好的安排。”神父像是抑压着怒气,呼吸急促地抢先说。 她第一次看见神父生气,没想到他会有生气的模样。 “以后别随便碰??自作主张。”神父把她推开了几步,重新整理好衣袍。 要道歉吗? “对不起。” 神父没有回应,只冷冷地轻哼一声,但耳尖和后颈还是羞红一片。 ??坏了,怎么办?恼羞成怒也觉得好可爱。 两人没有再提起刚刚的意外,一路无言地走到礼拜堂。 深夜的殿堂仍旧灯火通明,没有其他人,耶稣基督始终高悬在正中央的十架上受苦,一旁的圣母像悲悯地垂怜礼堂里的他们。 翡雅接过神父手中的火光,沉默无言。 临走前,她忍不住问:“下次??还是不要邀请其他人吧?” 在神像的注视下,伊里乌斯用力阖了眼。 “??好。” 第十五章是你要勾引我的(微H) 幽黯的拱廊,月光自长形挑高的采光窗照射而进。高处的圣母像,垂着眼睛凝视着殿堂,大理石的脸孔在烛影里明灭。 冷清的夜里只有孤单跪在寒风中祈祷的女子。 ——终于找到她了。 伊里乌斯踮着脚尖,悄声走过一排排的长椅,直到走到女子的背后,她还是没有回头看他。 女子低着头,瘦小的身影被宽大的长斗篷裹住,兜帽的边沿有几缕凌乱的发丝支出。 “怎么在这里?”他低声笑了起来,胸腔的共鸣搔得他心痒痒的。 听见他的声音,女子直起了身,还是没有回过头来。 “嗯。”女子鼻音轻哼着应道,听起来娇柔得可爱。 他抬头看着十字架上的身影,心里丝毫没有波澜。就在这里,在诸多圣人注视的大殿,他从后抱住了那裹着斗篷的身影。 女子没有挣扎,反而依顺地倒在他的怀中,故意用身体蹭过他早已硬透的下身。 他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她,用嘴唇轻轻咬开了兜帽。 “淫妇。”他叼着她的耳尖吮吸,含混地笑骂。 女子娇小的身体软软地窝在他手臂圈出的一方空间。她转过身跨坐在他的身上,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撒娇似地磨蹭。 “今天打算怎么勾引我?”他揽住了她,压着声音问,尾音上扬:“嗯?” 浅浅的呼吸在他的耳边拂过。她没有回答,只埋进他的颈窝摇摇头,忽然害臊了起来。 他偏过头,脸倚在她的发顶,看着神像勾起了唇角。祂们把一切看在眼内,却无法阻止他。 女子稍微拉开了两人的距离,看进了他的眼睛,踌躇不安地攥着斗篷衣领。 “为了感谢您??我把自己交给您。”她边说着边放开了手,衣领微微松开,露出了里面轻薄的睡裙。纯白的布料在月光下几乎透明,锁骨与胸前的线条若隐若现。 “请您带领我,不使我误入歧途。”她低着头,像在忏悔,又像在引诱,唇边有胜利者的得意笑容。 那些庄严圣歌、十字架下讲道的记忆纷纷远离,此刻只有一个女人的引诱,而他是个男人。 “哦?这就是你所谓最珍贵的奉献?”他含糊嗤笑,手上忙着褪去她的外袍。 漆黑厚重的斗篷散落在地,铺在酒红的地毯上。他只轻轻一推,女子便顺着他的力度倒在凌乱的布团之中。宽松的衣襟下有诱人的果实,正待他层层剥开,一亲芳泽。 烛影绰绰,碧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他,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欲望。他抵挡不住引诱,低下了虔诚的颈脖,吻住她的唇。 他们不断亲吻,从嘴唇亲吻到脸颊,又吻遍了整个耳廓和颈项。直到两人气喘吁吁,他才松开了她,但仍一手把她捻在地上,丝毫不给她逃跑的可能。 他仍然止不住急促的呼吸,抬手用手背擦了一下吻得发热的唇瓣,吐了一口气说:“我怎么可能会给你引诱得到呢?” 他很快又俯下了身,开展新一轮攻势,一边吻着她的皮肤,一边含糊地讽笑着:“你不会成功的??” 他愈吻愈往下,舔到了她胸前沟壑里咸涩的汗水,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,又低笑着吻她的唇,把舌头深深探进她的嘴里,好让她分甘同味。 “??好吃吗?”他坏心地说着,离开她的嘴唇时牵起了幼细的银丝,拇指轻轻拭去唇边的涎唾。 酒红的长地毡一路铺展到大门,这是他每日来回走过、虔诚的敬拜必经之路。他第一次倒卧在这个地方,感觉竟是这么舒适,但还不及他怀中的女子柔软。 他重新回到咸涩的胸脯,舌尖滑溜地游走着,手口并用地把襟前的钮扣一一解开。 女子嘤咛一声,不好意思地交叉遮掩着赤裸的身体:“??在这里?” 他停下了动作,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她:“不是你选的吗?” “快点??是你要勾引我的啊。”他又俯下了身,气息吐在她的耳廓上,语带诱惑地催促着。 女子羞臊得连胸口也泛上了红晕,身下红黑的布料衬得那嫩白的皮肤更是诱人。她的胸前上下起伏,语带羞涩地小声辩驳:“我、我没有??” “对,你没有。”他开怀地笑了一声,俯下了身,身体贴着身体,促狭地说。 他指尖描画着乳房的下缘,滑腻如上好的大理石。他曾经见过众多名家雕塑,却没有一尊比眼前的女子来得美丽——这是活生生、温暖柔软的女人啊。 他低头叼住粉红的蓓蕾,吮吸轻咬,语气带点遗憾,发音不清地低声说:“如果我主动的话,你的勾引便不成功了??” 两人深深拥抱着,他托着她的臀部在地上翻了一个滚。女子撑在他的身上,长发垂落在两侧,像帷幕挡住了光源。因为逆着光,光线如星状散开,看不真切女子的脸容。 他沉默看着女子藏在黑影里的脸庞,有些恼恨,咬牙切齿地说:“我的意志才没有那么薄弱,随随便便都能引诱得到。” 伊里乌斯稍微直起了身,女子也随即坐起。他有点粗鲁地推了她一下,让她啊地惊呼出声,失平衡往后跌坐。他赶紧伸手从后把她揽住,带她坐在他的两腿之间,最柔软的地方正好抵住最坚硬之处。 他捏住了她赤裸的脚,让她狼狈地伸手撑在身后他的腿上。 女子没有反抗,乖顺地坐着,茫然看着他。 已经褪落到腰间的睡裙松垮垮地垂着,他举高了她的双足,刚好看见裙下朴素乖巧的里裤正邀请他一把扯下。可是他还不急着做什么,只虔诚地捧着她粉嫩的双足啃咬舔吻,痒意使她小声低呼。 亲够了,他又急切地把她拦腰抱起,放到排櫈上。他边动作,边把腰带松开,黑色的衣带连着斗篷裹成一团。 他让她跪在排櫈上,从后面揽上了她,揉捏她的胸,又狂乱地亲她的背。他意乱情迷地低喘着,几乎不能自制地用下身顶弄女子的臀部。 莫名其妙,这时他终于感到了一点羞耻之心,实在是搞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放荡,任由情欲冲昏了头。可是他来不及搞明白了,心里的野兽催促他往下进攻。他的指尖在女子的裙下游移,越过干净粉白的内裤,想要试探里面的情况。 可是??无论如何也摸不着内裤的边缘。 他心里焦急,面上却仍然沉着地看向女子。女子只无辜地干眨着眼,没有任何表示。 噢上主,这东西怎么脱?? ?? 又是一场梦。 伊里乌斯忍不住骂了句粗话。 他睁开了眼,花了好长时间才搞明白自己身在何方,脸上神色变幻得精彩。 什么乱七八糟的??完全不合理!为什么要让他记得!梦中恶劣的人根本不是他,他根本就不可能是这样的人! 而且??重点是每次都是到了重要关头就会醒来。 他又低声咒骂了一句。 睡意还没有完全祛除,他的心里竟然泛起一个念头让他再睡去,或许可以接续作梦。 不,他的身体正因香艳的梦而异常亢奋,根本不可能睡得着。梦的余韵仍深深影响着他,他只需稍一分神去感觉,就知道自己完全勃起了。 伊里乌斯愤怒地死死握紧了自己的下身,想让它窒息死亡,可它却愈是显得兴奋,一跳一跳地搏动。 他不得章法地蹂躏着自己的身体,欲望让他眯起了眼,透过隐约光影,他彷佛回到了礼拜堂的正殿:他绷开了一排钮扣,褪下了自己的常服,挟着怒气地顶弄着翡雅的身体,一下又一下。她的衣服被他统统撕碎,没有梦里隐形的阻碍,他可以为所欲为地想像。 唔、啊?? 他被自己的想像刺激得颤抖,怒火、羞耻与性欲让他出了一身汗,几乎要呻吟出声。但是他忍住了,连高潮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,只有嘶嘶的抽气声出卖了那肉欲的极乐。 他紧紧闭上了眼,脸上神色痛苦又愉悦,睫毛轻扇,额上潮湿,胸口急促起伏,手上满是黏腻。 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以后,他睁开了清明的眼睛。 ??他再也不像第一次作梦那样羞愧了。 第十六章今天的她,没有读经的疑难 秋日的阳光来得迟了些,晨祷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,青蓝的天空显得尤其辽远无垠。 中庭种了一棵大树,最后一片青叶也渐变了黄。隔了一晚又落了更多枯叶,本来清扫成堆的落叶之外,又铺上一层薄薄的地毯。 风里送来秋意,又落了许多黄叶,干燥的叶片在回廊的石地翻滚得簌簌作响。几位修女低声交谈着,衣袍随微风轻飘。翡雅微微点头致意,放轻了脚步。 神父站在祭台前,一身纯白的祭袍,领口高束。颀长的身影、少见阳光的白皙皮肤,有一种禁欲的美感。他一如往日地低首祈祷,每一个动作都端正得挑不出半点错处。 经过祭台时,神父刚好结束祈祷转过身来,看见了她。他站在矮阶上,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光影之中,眼睛映照着天空深邃的蓝。 他正朝她温和微笑,那是神父看向孩子的标准笑容,圣洁无瑕,与昨夜隐匿在阴影的脸容判若两人。 “翡雅小姐,早上好。”她走近的时候,他点头问好,然后很快视线便掠过了她,看向她背后:“梅格尔夫人,早上好。” 翡雅以微笑作应,转身小步走到靠前的板櫈坐下,又与旁边的老奶奶说了声早安。她看着祭台上的身影,好一会儿,又四处张望。 秋天的天空特别澄澈明净,阳光渐渐变得炽热起来,光线穿透彩绘玻璃窗,斑斓的光影落在地上有如燃烧的火焰。 神父带领众人念颂祷文,一如往常地进行了仪式。做正事时他轻皱着眉头,不笑的模样看起来特别严肃??要不是他在动作之间多看了她几眼,翡雅几乎以为昨日两人相贴的温度是她的臆想。 今天的读经选自使徒书信。 伊里乌斯展开经书,手指精准地翻到预备的那页,眼神清澈,一字一句地说:“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,因为他既经得起考验,必能得到主向爱祂的人,所预许的生命之冠。” 视线匆匆掠过低头的信众,只需一眼就捕捉到那个身影。他垂目念出翻译成通俗语的经文,一如往常带着沉稳的训诲。 然而他的心却如刀尖上行走。 这每一个字读在众人耳里是祝福,透过他的嘴唇、落在他自己的耳里,倒成了有趣的讽刺。 “每个人受诱惑,都是为自己的私欲所勾引,所饵诱。”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,仍旧清亮安稳。越是轻柔、越是滴水不漏,他就能演好一个完美的神父。只要时刻把严厉的经文挂在唇边,谁能说他不是一个虔诚的圣徒? “人受诱惑,不可说:我为天主所诱惑,因为天主不会为恶事所诱惑,祂也不诱惑人。” 说到这句,伊里乌斯下意识地抬头,看着众人微笑。 她双手交迭,坐得端正,柔顺的裙子勾勒出那婀娜的身姿,低垂到脚踝的长裙遮蔽了那好看的双腿。 他想起裙?是如何在风中飘扬。 “然后,私欲怀孕,便产生罪恶;罪恶完成之后,遂生出死亡。” 伊里乌斯想着“私欲怀孕”这个词,竟感到一阵战栗。他几乎能想像她怀着孩子的模样,肚腹微隆、眼神温柔??若真有他的孩子,那是他堕落的证明。 他低头看着十字架底下的经文,喉头发干,心里讥诮——看啊,我仍站在祢的祭坛前,仍在把你的话语一字不差地宣讲。可就在这同一张嘴里,就在刚刚的清晨,回应了欲火与呻吟。而我此刻仍站在这里。 主啊,祢能奈我如何? “一切美好的赠与,一切完善的恩赐,都是从上,从光明之父降下来的??” 翡雅听见神父把声音收得更轻柔,他罕见地在祭台上微笑起来。 怎么就选了这篇作今日的读经呢? 他对所有人念着经文,却只有她明白那暗藏的锋芒。 翡雅凝视着他,神父刚好也看见了她,他的笑意更深了,露出了浅浅的梨窝,比平日更圣洁无瑕,让人如沐圣光的笑容。 神父好像有哪里不一样的地方,但是她讲不出来。 诗班唱起了圣歌,信徒起身吟咏赞主颂。 钟声再度响起,宣告晨祷的结束。信徒们低头,准备听他最后的祝福。 神父微笑着抬手画十字:“愿主赐福你们,使你们远离诱惑,行在光明中,直到永生。” 起身离开时,那如有实质的目光,在她移开视线时马上黏在她的后背。她快速回头,看见神父正垂着眼睛低头收拾东西。 但是刚刚带点侵略性的视线绝对不是幻觉。 翡雅勾着唇,小步地离开。 今天的她,没有读经的疑难。 “翡雅。” 有人拍拍她的肩头,是修女玛格丽特,笑容单纯明亮:“一起回去吧?” 翡雅愣了下,随即点头:“好。” 她们提着裙?,轻快地往修院方向走去。 “今天的你,看起来心情很好呢。”玛格丽特眼睛晶亮地打量她。 “嗯?”翡雅侧过脸,手指攥紧披肩的边角:“没有啊。” “是吗?”修女笑了笑,也没再追问,只快步走在她身边,口吻轻快:“今天天气这么好,正好把过冬的厚被拿出来晒晒。” “好啊。” 翡雅口上应着,却忍不住回头,远远望见伊里乌斯还站在圣堂门口,与几位信众谈笑。 他明明不该笑得那么轻松,可就在众人散开的空隙里,他抬眼与她对上视线,唇角微微一勾,笑意隐没在光影之间。